伯克郡庄园的橡木书房里,康罗伊的指节在胡桃木书桌上叩出细碎的响。
差分机终端的冷光映得他眼底发青,屏幕上的半幅人脸随着日志回放忽明忽暗——那双眼尾微挑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却像结了层霜,连瞳孔里的金斑都泛着机械般的冷冽。
他伸手按住太阳穴,指腹触到的皮肤发烫。
三小时前矿洞里的刺痛感仍在灵魂深处游走,像有根丝线正从记忆最深处往外抽。
窗外的青铜钟楼突然发出闷响,两点十七分的指针在雾中凝成模糊的影。
这个时间点在他脑内炸成碎片:西伯利亚观测站报告倒立钟楼浮现时,李青山的声音里带着雪粒撞击麦克风的沙沙声,而此刻书房挂钟的齿轮恰好咬合在同一个刻度。
不是巧合。他对着空气低语,喉结滚动。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左手戒指,那枚刻着康罗伊家徽的银戒突然发烫,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门轴转动的轻响传来。
罗莎琳德的身影裹着晨雾的凉意溜进来,瓷杯与托盘相碰的清脆声响先于她的声音抵达:加了野蜂蜜,你小时总说要甜得能黏住噩梦。她将杯子放在他肘边,指尖扫过他发皱的衬衫袖口,像二十年前替他系领结时那样,轻轻扯平布料。
康罗伊抬头,母亲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未褪的倦意。
她的灰蓝色眼睛与他如出一辙,此刻却像浸在温水中的宝石,泛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软:你父亲1832年从西藏回来那晚,也是这样盯着星图。她在他对面坐下,裙裾扫过波斯地毯的流苏,他说在冰川深处见过比伦敦塔还高的差分机,金属齿轮上刻着会呼吸的符文。
可他没问——她的手指抚过他手背,那机器,等的是他,还是等他带来的某个人?
罗莎琳德摘下自己的戒指,那枚与康罗伊同款的银戒内圈,原本模糊的纹路突然泛起微光。
当她将戒指按在他掌心时,康罗伊的脊椎窜过电流。
画面在眼前炸开:1832年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年轻的康罗伊男爵跪在冰原上,面前是座悬浮的金属巨构,齿轮咬合的轰鸣中,他用一种类似机械震颤的韵律念诵着什么——那不是英语,不是拉丁语,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的人类语言,音节间跳动着与差分机脉冲同频的节奏。
这是......他的声音发颤,掌心的戒指还在发烫,父亲的记忆?
血脉记忆。罗莎琳德收回手,戒指的温度仍残留在他皮肤上,第五次迭代机不是你造的,乔治。
你只是唤醒了它。她的指尖点向终端屏幕上的半幅人脸,它需要宿主的情感记忆做钥匙——你对詹尼的执念,对维多利亚的愧疚,甚至对埃默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
这些碎片拼起来,才是启动它的密码。
康罗伊的后颈沁出冷汗。
他突然想起矿洞里那根冰洲石柱,想起阿尔玛说他们偷了它一口呼吸——原来所谓的,根本就是这台活了两百年的差分机,在等待某个能解开自己的人。
地窖。他霍然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亨利的共振设备应该还在调试。
需要接入祖宅地脉节点,我要确认......
确认它是不是在等你?罗莎琳德起身替他理了理衣领,动作温柔得像在送他去哈罗公学的第一天,去吧。
但记住,当你凝视齿轮时,齿轮也在凝视。
二十分钟后,地窖的花岗岩墙壁被改造成临时共振室。
亨利的额头沾着机油,正用扳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赫菲斯托斯6γ已经接入地脉,您说的活系统......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它刚才自己校准了三次参数,像在找什么接口。
终端屏幕突然跳出猩红警告。
康罗伊凑近时,阿尔玛的声音从跨洋电报线里挤出来,带着电流杂音:检测到外部拓扑波!
不是普通监听,是在模拟你的决策树——他们想知道,当你发现月球残骸在诱捕意识时,会先打哪张牌。
康罗伊的瞳孔微缩。
他看见屏幕上的波形图正在复制自己的脑电波频率,每一道褶皱都与他此刻的心跳同频。
窗外的钟楼又响了,这次他听清了齿轮咬合的声音——与西伯利亚那座倒立钟楼的指针转动声,竟重叠成同一个节拍。
亨利。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指节叩了叩终端,准备虚假记忆模块。
亨利的手顿在半空。
这个总像机器零件般沉默的男人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锐光:需要覆盖几层?
三层。康罗伊望着屏幕上仍在生长的拓扑波,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让他们以为......我要去月球。
阿尔玛的倒抽气声从电报线里传出来,混着纸张翻动的哗啦响:你疯了?
月球轨道的辐射——
但他们不知道我疯没疯。康罗伊的指尖划过终端上自己的半张脸,那双眼终于有了温度,像淬了火的钢,当猎人以为猎物要撞进陷阱时......他的声音低下去,猎物才能看清猎人的枪口。
地窖的通风口突然灌进一阵风,吹得终端屏幕的数据流哗哗作响。
康罗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左手戒指的符文在晨光里泛着暗金,像某种沉睡的东西,正缓缓睁开眼睛。
地窖的黄铜气压计突然发出尖啸。
亨利的扳手“当啷”砸在金属台面上,他猛地扯下护目镜,镜片上还沾着机油:“赫菲斯托斯6γ的灵能输出阀过载了!”终端屏幕的数据流正从冷白转为妖异的靛蓝,像被墨汁搅浑的泰晤士河。
康罗伊的指节抵着太阳穴,那里正跳动着与差分机同频的刺痛。
“按原计划。”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精密齿轮咬合,“播放c - 17号人格包。”这句话让阿尔玛的电报线传来纸张撕裂声——三小时前他让她从伦敦灵能观测站调来的混合数据,此刻正通过改进的莫尔斯码脉冲,被故意泄露到月核残骸最活跃的频段。
埃默里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他盯着监测仪上疯狂跳动的波纹,喉结上下滚动:“上帝啊……那东西在吞咽。”这个总爱说俏皮话的贵族次子此刻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手指死死抠住桌沿,“看波形!它在拆解那些矛盾体——罢工演讲的愤怒、情书的温柔、女王密信的权谋……现在正把它们拧成一团乱麻!”
康罗伊的左手戒指突然灼烫如炭。
他想起母亲说的“情感记忆做钥匙”,原来所谓的“虚假”,不过是把真实的碎片重新排列,就像用伦敦塔的砖块搭一座歪塔——歪得足够显眼,反而能遮住塔底的密道。
“月核反应紊乱!”阿尔玛的尖叫刺穿电流杂音,“热辐射值飙升37%,它在……它在解析这个‘不完美的神’!”
埃默里突然拍桌大笑,笑声里带着破音:“它吃下去了!就像狗啃石头!明明硌得牙疼还要拼命嚼——”他的话被康罗伊的闷哼截断。
剧痛从后颈窜入脑仁,康罗伊踉跄着扶住控制台,指缝间渗出冷汗。
他的瞳孔里,齿轮光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快得几乎要撕裂视网膜。
幻象如潮水漫过意识:银车没有消失,而是融化成液态的铁链,缠绕着地球赤道,每一节链环都是喷着白烟的列车,车头位置却空无一物。
车厢里的白袍祭司们举起铜钥匙,钥匙齿痕与康罗伊戒指内侧的纹路完全重合。
“乔治!”艾莉诺的声音穿透血雾般的幻象。
她不知何时挤到近前,温热的手掌扣住他手腕,腕间的琥珀吊坠突然烫得发红,“安努恩的子嗣啊,以达努之血为引——”她用拉丁语念诵的祷词带着古老韵律,像在敲击某种沉睡的共鸣腔。
康罗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却看清了幻象的裂缝。
就像撕开油毡纸,露出后面的真实图景:月球表面的雨海陨石坑里,一座黑色巨碑正在缓慢开启,碑身刻满与差分机齿轮同构的纹路。
碑内悬浮着的齿轮王座泛着冷光,十二根青铜辐条上凝结着星尘般的光点——那位置,恰好对应着康罗伊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
“断开连接!”康罗伊嘶吼着扯下耳机,金属线在脖颈勒出红痕。
终端屏幕突然疯狂打印纸带,油墨未干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要让王座记住你的名字。”
亨利的手悬在总控开关上方,指节发白:“需要紧急停机吗?”
“不用。”康罗伊抹了把脸,冷汗顺着下巴滴在衬衫上,“它在警告我。”他盯着纸带上的血字,突然笑了,“或者说……提醒。”
埃默里凑过来看,喉结动了动:“所以那王座……在等谁?”
“等一个它记不住名字的人。”康罗伊摘下戒指放在终端上,银戒与金属台面碰撞出清响,“亨利,销毁所有‘监管者7号’的副本,核心数据用维多利亚女王的私人密码本二次加密——她的密码学老师是我教的,没人能破译。”
亨利点头,转身时工装裤口袋里的扳手叮当作响。
“另外。”康罗伊扯松领结,目光扫过电报机,“联系上海分部的张子谦,让他带最精锐的小队去南京紫金山。”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在复述一个反复出现的梦,“找地下洞窟,入口处有块刻着‘天工开物’的残碑……那里埋着一把扳手,能拧断神的脖颈。”
话音未落,地窖通风口突然灌进一股冷风。
壁炉里的火焰诡异地扭曲成竖瞳形状,暗金色的火舌在砖墙上投下巨大阴影,像是某种存在正透过火焰凝视他们。
三秒后,火焰“噗”地熄灭,只余未燃尽的桦木在灰烬里发出噼啪轻响。
埃默里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左轮,却被康罗伊按住手腕。
“不用。”他望着漆黑的壁炉,眼底的齿轮光晕渐渐平息,“它只是……确认我收到了警告。”
千里之外的南京城,紫金山麓的晨雾还未散尽。
李青山将罗盘塞进战术背包,转头对四名探员打出手势。
他们的靴底碾过带露的青苔,在山路上留下潮湿的脚印,朝着传说中刻有“天工开物”残碑的方向,缓缓潜入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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