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铺的成功，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战王府激起了层层涟漪。下人们做事明显更卖力了，连走路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劲头，看向主院方向的眼神里，多了实实在在的敬畏。
虞怀瑾却并未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王府的困境是多方面的，赚钱只是解决了最迫切的生存问题，还有更多沉疴痼疾需要医治。
连着几晚，她都在灯下翻阅田庄的旧档和舆图，思索着增产之法，常常熬到深夜。
这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虞怀瑾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吹熄了灯，准备歇下。
万籁俱寂，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隐约可闻。
就在她即将入睡时，一阵极轻微的、规律的“吱嘎”声，混着某种沉重的摩擦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主院方向。
那不是寻常的脚步声，更像是…轮椅碾过石板路的声响。
虞怀瑾瞬间清醒过来。她披衣起身，悄步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清明，将庭院照得朦朦胧胧。只见主院书房外的廊下，一个模糊的、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背对着她这边，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
是墨骁珩。
这么晚了，他不在房中休息，独自一人在廊下做什么？
那身影透出的孤寂与沉郁，即使隔着一座庭院，也浓重得化不开。
虞怀瑾静静看了一会儿，那身影始终未动。她想起账目上那每月高达数百两的药材支出，想起佟嬷嬷说过，王爷伤后，疼痛缠身，性情大变。
难道，他夜夜如此？被伤痛和心魔折磨，无法安眠？
接下来的几夜，虞怀瑾留了心。她发现，几乎每到深夜，那轮椅碾过石板的细微声响都会准时出现。有时是在廊下，有时似乎是在空旷的庭院中缓慢移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声音才会消失，一切重归寂静。
他竟是真的夜不能寐。
这日午后，虞怀瑾处理完庶务，便带着几分斟酌，去了主院。
主院的下人见到她，都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敬地行礼通报。
书房内，墨骁珩依旧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淡淡的墨香。
“王爷。”虞怀瑾福了一礼。
墨骁珩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冷淡：“有事？” 语气里是惯常的拒人千里。
“妾身翻阅府中旧档，看到几本兵书注解，见解独到，想借去一观。”虞怀瑾寻了个由头，目光却快速扫过书房。
靠墙的多宝阁上，除了兵书典籍，竟也零散放着几本医书，书页泛黄，显然时常翻看。他案几的一角，还放着一只喝了一半的药碗，深褐色的药汁早已冷却。
“在左边第二个书架，自己取。”墨骁珩言简意赅，显然不欲多谈。
虞怀瑾走到书架前，假装寻找，目光却落在那几本医书上。书名多是《伤科汇纂》、《金匮要略》之类，旁边还放着几张写满字的纸，似乎是药方，墨迹新旧不一。
她取了一本兵书，状似无意地问道：“王爷近日睡得可还安稳？妾身听闻有几味安神的药材，若是搭配得宜，效果颇佳。”
墨骁珩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她，带着被窥探隐私的愠怒和警惕：“本王的事，不劳你费心！”
他的脸色在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乌青即便在昏暗中也清晰可见，那是长期失眠和痛苦的明证。
“是妾身多言了。”虞怀瑾垂下眼帘，不再多说，拿着书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院中，她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墨骁珩的失眠，绝非小事，是旧伤疼痛与内心郁结交织的结果。那每月消耗的珍稀药材，恐怕大多用于镇痛安神，但显然效果不彰。
她沉吟片刻，吩咐佟嬷嬷：“嬷嬷，你去一趟咱们府里的药库，将王爷近半年用过的安神镇痛方子的底档，誊抄一份给我。再…将王府书库里所有关于伤科调理、安神静心的医书，都找出来。”
佟嬷嬷一惊：“王妃，您这是…”
“王爷夜不能寐，长此以往，于身体有损。”虞怀瑾语气平静，“我略通些药理，想看看能否帮上忙。”
佟嬷嬷看着虞怀瑾沉静的面容，想起她嫁入王府后的一系列作为，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信赖，点头应下：“老奴这就去办。”
很快，几大摞医书和抄录的药方底档便送到了虞怀瑾的书房。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本本地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她并非神医，前世也只是因辅佐夫君，接触过一些康复调理的知识，对药理略有涉猎。但她有一个优势——她知晓墨骁珩大致的情况，并且，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一些保健理念。
她重点查看那些关于外伤后遗症、疼痛管理和焦虑失眠的篇章。又对比了太医署开的那些药方。
太医署的方子，用药极为讲究，多是名贵药材，旨在强力镇痛、补气安神。思路没错，但似乎过于霸道，且忽略了长期用药带来的依赖和副作用，更重要的是，似乎未能真正对症。
“王爷的腿伤，主要在经络淤堵，气血不通，故而疼痛入骨。加之…心气郁结，思虑过甚，导致虚火上炎，心神不宁…”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一行行描述病机的文字。
她注意到，太医的方子里，多用麝香、冰片等开窍走窜的猛药镇痛，用朱砂、琥珀等重镇安神。短期或可见效，但长期服用，恐耗伤正气，于根本无益。
她思索着，能否在其中加入一些性质温和，能活血通络、疏肝解郁的药材，比如当归、丹参、合欢皮、夜交藤之类，或许能缓和猛药的燥烈，更温和地调理。
这并非易事。她不敢擅动太医的方子，那关乎王爷性命，责任重大。但她可以尝试从别处入手。
她想起前世所知的一些辅助方法。
“佟嬷嬷，”她再次唤来心腹，“你让人去寻一些晒干的茉莉花、薰衣草…若有柑橘皮、柠檬干也寻些来，要干净清香的。再找些柔软透气的细棉布，缝制几个小枕囊。”
“王妃，您要这些是…”佟嬷嬷越发不解。
“做些安神的香囊和药枕试试。”虞怀瑾解释道，“花香果香能舒缓情绪，若再配上些安神的干花药材，放在枕边，或许能助眠。”
佟嬷嬷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办了。
东西很快备齐。虞怀瑾亲自动手，将干燥的茉莉、薰衣草等混合，又加入少量碾碎的酸枣仁、柏子仁，填充进小巧的枕囊里，缝制成几个精致清雅的香囊。
她又用柔软的棉布做了个稍大些的药枕，里面填充了混合的安神花草，蓬松柔软，散发着淡淡的自然香气。
她没有立刻送去主院。那样太过刻意，以墨骁珩如今敏感多疑的性子，恐怕会直接扔出来。
这日，她借着去主院回禀田庄之事的由头，再次踏入书房。
墨骁珩依旧疏离，听完她条理清晰的汇报，只淡淡“嗯”了一声。
虞怀瑾仿佛不经意地将那个小巧的茉莉香囊放在了他书案一角，离那冷掉的药碗不远。“王爷书房药味重，放个清雅的香囊，或可换换气息。”
墨骁珩目光扫过那素净的香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虞怀瑾也不多言，告退出来。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用，甚至可能下一刻就被他丢出去。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后几日，她又以各种不起眼的方式，将那个药枕混在一批新更换的寝具中，送到了主院卧房。她没有强调它的功效，只说是新做的，更柔软些。
她做的很小心，很耐心。像是在对待一只受伤后极度警惕的猛兽，不能急，不能逼，只能一点点地，在不引起他反感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她依旧每晚能听到那深夜的轮椅声，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那在廊下停留的时间，偶尔会短上那么一点点。
这夜，墨骁珩在书房待到深夜，腿上传来的剧痛和心底翻涌的烦躁让他毫无睡意。他推动轮椅来到廊下，冰冷的夜风似乎能让他清醒些。
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房角落，那个被遗忘的茉莉香囊静静躺在那里。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了过来。
清浅悠长的茉莉香气，不浓不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息，奇异地抚平了一丝他心头的燥郁。
他沉默地握着那只香囊，在冰冷的月色下，坐了许久。
回到卧房，躺下时，颈项间触及的不再是以往那种沉闷的感觉，而是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柔软。是新换的枕头。
他闭上眼，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着，腿上的疼痛似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意识在抗拒与疲惫中挣扎，最终，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虽然依旧会被疼痛惊醒，但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在天亮前，真正入睡了一段时间。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墨骁珩睁开眼，感受到那久违的、哪怕只有片刻的深沉睡眠带来的些微轻松时，他望着帐顶，眼神复杂难辨。
那个女人……
她到底，想做什么？
而另一边，虞怀瑾在清晨询问主院下人王爷昨夜情况时，得知王爷似乎睡得比往日稍好些，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治愈他身体的伤痛和心里的创伤，远比赚一千两银子要困难得多。
但至少，她点燃了第一盏灯，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属于他的长夜里。
她的“医心”之策，终于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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