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残余的酒香与桂花糕的甜气,在思过崖顶打着旋,却驱不散此地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死寂。
陆景云三人离去的缺口,早已在结界上弥合,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短暂的温暖,只是一场幻觉。
地上,那碟还算精致的桂花糕与那壶“醉仙酿”,孤零零地摆着,夜露在壶身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像一滴冰冷的眼泪。
沈清辞依旧蜷缩在巨石之下,一动不动。
那具躯体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但他的识海,却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朋友的呼唤、熟悉的味道、记忆深处的对话……这些被他早已抛弃的“过去”,如此刻崖顶的寒风,蛮横地灌入他那间四壁漏风、一片混沌的心房,吹开了层层叠叠的蛛网,也吹亮了那一点沉寂已久的余烬。
疯癫,是一种逃避。当现实的崩塌超出了神魂所能承受的极限,便只能将自己投入无序的混沌,以求得片刻的安宁。
可现在,这片安宁被打破了。
一幅幅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那不是连贯的记忆,而是无数光影的碎片,带着强烈的情绪烙印,汹涌而来。
……
九天之上,云海翻腾,金色的法旨如瀑布般垂落,每一个符文都蕴含着天地间最本源的规则之力。他沐浴在金光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世界都在向他俯首,灵气如温顺的臣民,主动汇入他的四肢百骸。
一个威严而浩渺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神魂中响起——
“天命所归,尔为执剑人。”
……
天衍宗的藏书阁顶层,他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古籍。书页上记载着一段预言:魔星现世,妖王为祸,天命之子当以身入劫,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他合上书,看向窗外。山下,一个凡人少女正笨拙地引气入体,脸上带着纯真而执着的笑。他知道,她叫林薇薇,是预言中,他此生唯一的“缘”。
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掌纹。世界是一张巨大的棋盘,而他,是天道唯一的执棋者。
……
献祭的囚车,万妖窟的血腥气。一个身着红衣、容颜绝色的女子,本该是这场“斩妖除魔”大戏里,最凄美、最能激发他与林薇薇“正义感”的祭品。
她应该哭泣,应该求饶,应该在绝望中被妖王撕碎。
可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她在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不协调的、充满了恶意与玩味的笑。
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对于“剧本”的认知。
……
陨神渊,噬魂阵。林薇薇被煞气缠身,痛苦不堪。而他,却被那“先天灵液”的光芒所吸引,那一瞬间的贪婪与自私,被那个女人尽收眼底。
她没有出手,只是站在一旁,用一种看戏的、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便是你这天命之子,不堪一击的道心。
……
宗门大比。她用那诡异的魔气,将柳如烟碾压。台下,他心中升起贪念,想要将这股力量收为己用。然后,那股磅礴的龙威,便如天倾般压下,将他的尊严与妄想,一同踩得粉碎。
“她是我的人,你敢动试试?”
……
一幕幕,一帧帧。
那些被他用疯癫掩埋起来的,他无法理解、不愿面对的记忆,此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接、组合,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他的人生,是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
他的清冷,他的天赋,他的机缘,他与林薇薇的相遇,全都是天道设定好的程序。他不是主角,他只是一个提线木偶,按照既定的轨迹,走向那个名为“飞升”的终点。
而叶染……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苏醒的神魂。
她是变数。
是一个闯入棋盘的疯子,她掀翻了棋桌,打碎了棋子,然后指着他这个所谓的“执棋者”,放声大笑。
她不是篡改了他的命运。
她是……夺走了他的世界。
“嗬……嗬嗬……”
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笑声,从沈清辞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缓缓地,动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疯癫的、无意识的抽搐。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尊尘封了千年的石像,正在一点点剥落身上的石衣。
他抬起头,那张被污垢和乱发覆盖的脸,仰向没有星月的、漆黑的天空。
涣散的瞳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聚。
光,回到了那双眼睛里。
那不是昔日仙尊的清冷,也不是方才疯子的空洞,而是一种绝对理性的、仿佛寒冰与死寂凝结而成的幽光。
他缓缓伸出手,那只瘦得只剩下骨头、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精准地捏起了地上的一块桂花糕。
糕点已经冷了,被夜露打得有些发潮,入口不再松软,反而带着一股黏腻的甜。
他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将那块桂花糕吃了下去。
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他口腔里长久未曾进食的苦涩,形成一种古怪而恶心的味道。
可他却吃得无比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吃完桂花糕,他又拿起了那壶“醉仙酿”。他没有对壶痛饮,而是将酒倒在了手心,然后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将掌心的酒液舔舐干净。
醇厚的酒香,辛辣的酒液,刺激着他麻木的味蕾,也刺激着他那颗刚刚从混沌中挣脱出来的、冰冷的心。
他做着这一切,神情专注,动作虔见。像是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在告别。
告别那个愚蠢的、活在剧本里的、自以为是的“沈清辞”。
当最后一滴酒液被他舔尽,他缓缓放下了酒壶。
“砰。”
一声轻响,酒壶与石地碰撞,在寂静的崖顶,显得格外清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握过天下最锋利的剑,曾抚过最稀有的仙草,曾被无数人敬仰、羡慕。
而现在,它肮脏,羸弱,甚至连一块石头都捏不碎。
可沈清辞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笑容。
那不是笑,只是一边嘴角肌肉的僵硬上扬,配合着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形成了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剩下一样东西。
一样叶染没有夺走,天道也来不及收回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在他残破的丹田深处,在他那布满裂纹的神魂核心,有一团金色的、近乎凝成实质的气流,正随着他理智的回归,而缓缓苏醒。
天道气运。
曾是他的荣耀,后来成了他的枷锁。
而现在,它将是他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他缓缓站起身。
百年来的第一次,他挺直了那副佝偻已久的脊梁。
虽然衣衫褴褛,身形消瘦,可那一瞬间,属于天命之子的、那种与天地契合的独特气韵,竟在他身上,重现了一丝。
他走到结界的边缘,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在那层流转着金色符文的光壁上。
指尖,一缕微弱的金芒,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结界。
整个结界,微微一颤。
那感觉,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同源,同根。
赵鹤长老布下的结界,用的是天衍宗的灵力。而天衍宗的道法,其根源,本就是这个世界天道规则的一部分。
他,沈清辞,曾是天道规则的执行者,是这个世界最根正苗红的“亲儿子”。
这道结界,困得住疯子,却困不住一个清醒的、并且知晓所有规则漏洞的……前任天命之子。
他收回手,没有继续尝试。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转过身,看向山下,看向那片被无尽黑暗笼罩的三界。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精准地落在了两个方向。
一个,是南境,黑风山。那里,一股熟悉的、属于林薇薇的气息,正与一股阴邪的力量,飞速融合。
另一个,是更遥远的,被无尽怨气笼罩的深渊。那里,叶染和敖烬的气息,若隐若现。
他的嘴角,那抹僵硬的弧度,扩大了些许。
原来,你们都不在家。
那这场游戏,玩起来,可就方便多了。
他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识海内,那团苏醒的天道气运,开始疯狂地冲刷、修复着他残破的神魂。他要尽快恢复力量,不是为了逃出去,而是为了……
布一个局。
一个能将所有人都拉下水,一个能让叶染也尝尝,从云端跌落泥潭是什么滋味的……新剧本。
“叶染……”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
“你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戏,不是吗?”
“很快,我就会为你,搭起一座最盛大的舞台。”
“而这一次,主角,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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