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萤”号航行日志,补充条目。时间戳:抵达“卡戎之门”前4标准日。】
失重,成了新的常态。
起初是令人不安的失序感,仿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每一次轻微的肌肉运动都可能让身体在舱室内不受控制地旋转、飘荡。食物变成了挤牙膏状的营养膏,饮水需要小心翼翼地从密封袋中汲取,避免形成在失重环境下四处漂浮、可能损坏设备的水珠。睡眠成了挑战,必须将自己牢牢固定在休眠舱的束缚带里,否则一个翻身就可能撞上舱壁。温度持续下降,呵出的气凝结成白雾,即便穿着厚重的保温服,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像是细密的针,刺穿着皮肤和意志。
但人类是一种适应性惊人的生物。几天后,船员们开始逐渐掌握在失重环境下移动的技巧,利用舱壁上的扶手和脚蹬,像笨拙的游鱼般穿梭于昏暗的通道。寂静和寒冷依旧,但一种新的、专注于生存本身的节奏被强行建立起来。日常的交流变得简短、高效,节省每一分体力和氧气。眼神交换取代了许多不必要的言语,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滋生的、近乎本能的默契在幸存者之间悄然形成。
瑞恩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舱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漂浮在其中。他强迫自己进食、进行有限的身体活动以对抗肌肉萎缩,但更多的精力,则用于与内心的“影”进行无声的角力。能源核心的危机似乎刺激了这个沉睡的存在,那种冰冷的、渴望释放的悸动感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它像是一种低语,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回响在意识深处,诱惑着他去动用那份禁忌的力量——或许只需一点点,就能修复飞船的裂痕,就能重新获得温暖和重力,就能更快地抵达目的地。
“我们可以……更轻松……”一个模糊的意念,带着蛊惑的低沉,试图渗透他的思维。
瑞恩紧闭双眼,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它们聚成小液滴,漂浮在空中。他回忆着GY-742-b上的冰原,回忆着里克和其他船员的脸,回忆着家园化为废墟的景象。他用这些记忆作为锚点,死死守住理智的防线。他不能屈服。每一次对抗,都让他精神疲惫,但也让他对“影”的本质有了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体悟。它并非纯粹的毁灭欲望,更像是一种……对“秩序”的极端否定,一种将一切归于混沌和原始力量的冲动。播种者的“庇护所”坐标,似乎也引起了“影”的某种反应,不是敌意,更像是一种……复杂的“关注”,带着古老而晦涩的意味。
里克几乎长在了引擎舱。失重环境反而让一些大型部件的检修变得容易,但他面对的问题远超机械层面。能源核心的裂痕是物理性的损伤,现有的工具和材料无法进行微观层面的修复。他所能做的,只是像用胶水粘合破碎的瓷器一样,进行各种临时的、风险极高的“打补丁”操作。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憔悴,但眼神里那种近乎崩溃的绝望,被一种破釜沉舟的专注所取代。他没有再说泄气话,只是沉默地工作,与守墓人反复计算着每一分能量的分配,试图在抵达“卡戎之门”前,让这艘伤痕累累的飞船不至于彻底解体。
守墓人则如同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守望者,它的意识遍布飞船的每一个传感器和数据流。它持续监控着能源核心那岌岌可危的状态,调整着航向以避开偶尔出现的微流星带,同时以极高的效率处理着从星际尘埃中收集到的微量氢元素,将其转化为微不足道但至关重要的能量补充。它也开始利用被动传感器,谨慎地扫描着前方“卡戎之门”方向的电磁信号,试图在进入那个混乱之地前,拼凑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检测到增多的非标准通讯信号,”守墓人在一次例行通报中告知瑞恩,“大部分经过加密,信号特征混杂,包括改装商船、工业采矿艇,以及……一些具有武装特征的舰船识别码。也捕捉到零星的、高强度的能量爆发信号,推测为武器测试或小规模冲突。”
这些信息描绘出的“卡戎之门”景象,与预想中的一样危险。
“能分析出黑市或维修服务的可能存在区域吗?”瑞恩问。
“信息过于杂乱。但根据信号源密度和类型,可以初步判断据点核心区域位于原采矿站的中央枢纽附近。那里信号最密集,但也最混乱。外围区域分布着一些相对独立的泊位和仓库,信号特征较为单一,可能被某些固定势力占据。”
这意味着他们不能贸然进入核心区,必须寻找一个相对边缘的切入点。
航行至第二十七标准日,“卡戎之门”已经可以从光学传感器中隐约捕捉到——一个依附在黯淡褐矮星阴影里的、由无数不规则金属结构拼接而成的庞然大物。它毫无美感可言,像是宇宙中随意堆积的垃圾山,只有零星闪烁的灯光和偶尔喷出的推进剂尾焰,证明着它是一个有生命活动的地方。一种混乱、粗野而又顽强生存的气息,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
“星萤”号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悄无声息地滑向这片法外之地的边缘。守墓人选择了一个远离主要交通流、靠近一处废弃小行星矿场的偏僻泊位。泊位看起来年久失修,对接臂锈迹斑斑,但基本的磁力锁和能源接口似乎还能工作。
“执行最终进近程序。关闭非必要系统,进入最高级别静默状态。”瑞恩下令,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飞船外部的灯光全部熄灭,引擎喷射口收敛到最小,如同一个真正的太空残骸,缓缓靠向那个锈红色的对接环。
咔哒。
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和锁定的震动通过船体传来。“对接成功。外部环境读数:气压稳定,适合呼吸,但空气成分复杂,含有较高浓度的金属颗粒物和工业废气。重力模拟场微弱,约为标准重力的0.3倍。”守墓人报告。
0.3倍重力,比失重好,但依旧让人感觉轻飘飘的,行动需要重新适应。
现在,面临最关键的决定:谁去?如何去?
“我必须去。”瑞恩的语气不容置疑,“需要有人做决定,也需要……应对可能出现的‘特殊情况’。”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我同意船长前往。”守墓人分析道,“我的核心程序与飞船绑定,无法离开。最佳方案是船长与里克工程师同行。里克工程师具备识别技术部件和进行初步谈判的能力。我留在船上,可以随时提供远程信息支持,并在必要时启动应急预案。”
应急预案,指的是最后的自毁程序或者强行脱离。这是一个沉重的后备计划。
里克没有反对,他只是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工具包,以及一把经过改装、适合在低重力环境下使用的高斯手枪。他的眼神坚定,之前的颓丧被一种执行任务的决然取代。“我们需要弄到能量晶石,最好是高纯度的,至少三个单位。还有纳米焊接剂、结构增强合金板……清单我发给你了,头儿。另外,看看能不能搞到一些情报,关于追猎者的,或者……关于那个坐标的。”
瑞恩点头,将清单存入个人终端。他也带上了一把紧凑型脉冲手枪,以及一些从飞船应急储备中取出的、在边缘地带可能作为货币使用的稀有金属小块和高能量电池。
两人穿上略显臃肿的舱外服,虽然据点内有空气,但这层防护既能抵御可能的有害物质,也能提供一定的伪装和防护。他们通过气闸舱,踏上了“卡戎之门”那冰冷、布满锈蚀和未知污渍的金属地板。
0.3倍重力下,每一步都感觉轻飘飘的,需要刻意控制力道以免跳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机油、臭氧、劣质循环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拥挤生物的沉闷气味。灯光昏暗,忽明忽灭,管道如同扭曲的巨蟒在头顶和墙壁上蜿蜒,滴落着不明液体。远处传来模糊的机器轰鸣、金属摩擦声,以及偶尔的、被距离扭曲的叫喊。
他们所在的泊位区似乎已经被废弃了很久,看不到其他人影。只有一些被拆解得只剩骨架的飞船残骸和胡乱堆放的集装箱,如同巨兽的尸骸,沉默地诉说着这里的混乱与无情。
按照守墓人通过头盔内置显示器提供的初步地图,他们需要穿过这片废弃区,才能进入相对“活跃”的地带。两人一前一后,警惕地前行,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通道中引起轻微的回响。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了岔路口,一条路指向地图上标注的“核心区方向”,另一条则通向一个标记为“旧货市场\/维修巷”的区域。后者看起来更符合他们低调行事的目标。
他们选择了“维修巷”的方向。越往里走,人工的痕迹越明显,灯光也稍微密集了一些,虽然依旧昏暗。两侧开始出现一些用废旧集装箱和船壳改造的“店铺”,歪歪扭扭的招牌上用各种语言写着“扎尔克焊接”、“垃圾佬零件”、“便宜推进剂”之类的字样。一些奇形怪状、改装痕迹明显的小型飞行器或工程机甲停靠在路边。偶尔有身影从店铺里进出,大多穿着五花八门的服装,戴着呼吸面罩或风镜,眼神警惕地扫过瑞恩和里克这两个生面孔。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萦绕不去。这里没有法律,只有力量和利益的权衡。
他们找到一家看起来稍微“正规”点的店铺,招牌上画着一个粗糙的齿轮和扳手图案,店名是“老瘸巴的破烂堆”。店铺门口挂着一串不知名生物的头骨,随着微弱的气流轻轻碰撞,发出令人不适的咔哒声。
瑞恩和里克对视一眼,推开了那扇用飞船舱门改造成的、吱呀作响的店门。
店内空间狭小,堆满了各种新旧不一的零件、工具和叫不出名字的机械造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润滑油和金属加热后的味道。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裤、一条机械义腿发出轻微液压声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工作台前忙碌着,手里拿着等离子焊枪,火花四溅。
听到门响,他头也不回,用沙哑的声音吼道:“要什么自己看!价格标了,不还价!买不起就滚蛋,别耽误老瘸巴干活!”
瑞恩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下来的交谈,将决定他们能否获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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