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九日,韩家院角的老柿树冷不丁地落了果。韩林乐颠颠地蹲在树下捡柿子,指尖刚碰到坠地的红柿,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嗖地一下缩了回来——那果子竟然还热乎着呢,就跟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似的。他掰开一看,果肉黑乎乎的,跟炭似的,芯子里却凝着粒亮晶晶的霜珠,比普通的露水凉一点儿,比冰碴子又暖和一点儿。“先生!”小丫头举着片焦褐的枫叶,风风火火地撞开院门,蓝布裙上沾满了晨霜,“后山霜田村的梯田全都裂啦!我爹说,往年这时候应该是‘霜降杀百草’,草叶都该裹着白霜睡觉觉啦,今儿个反倒像被谁抽了筋似的——您看!”她把手掌一摊开,掌心里躺着截干裂的稻茬,断面灰扑扑的,像被火烤过的陶片。韩林拿起稻茬,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本来应该是泥土腥气的稻秆里,竟然有股子焦苦的味道,就跟被雷劈过的老松枝一个味儿。他刚要开口,老龟驮着半筐陈栗慢吞吞地爬了进来,龟壳上的泥渍黑乎乎的,“这土有问题。”“土?”小丫头蹲下身,用手指捏了捏老龟背上的泥,“是后山谷的土吧?我今天早上跟着我爹去挖薯,踩过的地方黏糊糊的,跟泡了血的棉絮一样。”她突然拉住韩林的衣袖,“您闻闻,还有股子腥甜的味道呢!”
韩林凑过去,立马闻到一股发酵的甜腥,好似新酿的米酒,却比往年要浓上一些。他忽地想起昨晚在《齐民要术》注疏里看到的记载:“霜降之日,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其候为肃。”更让他惊讶的是,记忆中四十年前,村里的老猎户周阿公就是在霜降前遭遇了“霜灾”——整片枫树林突然变得焦枯,连他最珍视的“火枫王”都掉光了叶子,最后他跪在树底下,念叨着“霜神嫌咱们心躁”。“莫不是霜神发怒啦。”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石桌,“我都活了三百岁咯,也就乾隆五十一年见过这阵仗。那年霜降前,后山的枫树林全秃啦,后来是村东头的陶匠用枫泥做了个‘霜瓮’,才把霜神给请了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霜瓮就在这后山谷的霜田村哟。”
霜田村的山雾比往年浓了一些呢。韩林踩着没过膝盖的野栗子树,一蹦一跳地往前跑,鞋跟下的落叶“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惊得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走啦。小丫头举着竹篾灯笼在前面蹦蹦跳跳地照路,灯笼里的烛火被雾气打湿了,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岩壁上,就像两团可爱的小黑球。老龟驮着陈栗慢悠悠地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霜神在崖边哟。”“崖?”韩林好奇地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里透出几缕阳光,照得霜田村的梯田更加耀眼夺目啦。那些梯田本该是金灿灿的,现在却像是被谁用烟熏过似的,叶尖都变得焦黄焦黄的,连最耐寒的红薯藤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更有趣的是,田埂上落了一层细碎的白霜,可不是普通的露水哦,倒像是有人把月光揉碎了洒在地上呢。
小丫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崖边老松树。树洞里塞着块霜纹陶片,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昨夜老龟背上的泥印一模一样。这是仓颉的字!小丫头眼睛发亮,和虎子捡的陶片上的一样!
韩林捡起陶片,指尖刚碰到刻痕,陶片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更奇的是,陶片里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有人刚用湿布擦过。老龟凑过来嗅了嗅,这是霜田村的晨露,掺了枫香的。
霜田村的崖壁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灰。韩林攀着野藤往上爬,岩缝里的野菊开得正盛,可越往上走,空气里的甜腥味越重。小丫头举着灯笼照向崖顶,瞳孔骤然收缩:先生!崖上全是霜!
崖顶的岩石上凝着层薄霜,不是寻常的透明,是泛着淡红的冰晶,像有人把红墨水兑进了霜里。韩林伸手去接,霜花刚碰到指尖,就像活物似的钻进皮肤,凉得他打了个寒颤。更奇的是,霜花里竟浮出幅画面——三十年前的秋夜,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跪在崖边,怀里抱着株枯枫,正往树根上浇泉水。
那是...我阿婆?小丫头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发颤,我阿婆临终前说过,她年轻时在霜田村种过枫,后来...后来枫全谢了。
韩林定睛一瞧那画面,嘿,发现姑娘脚边有个陶瓮,瓮口盖着红布,布上的花纹和陶片上的符号那叫一个一模一样。他刚想开口,崖壁突然传来“簌簌”的声响。两人仰头一瞧,哇,见崖顶的霜花正顺着岩石“哧溜”往下淌,在石缝里汇成一条细流,最后“滴答”一声掉进崖底的石坑——那石坑里居然开着一朵半透明的花,花瓣上还凝着星点银光呢。“霜魄花!”老龟的声音从崖下传来,“我都活了三百岁了,只在传说里听过这花!听说得用真心养了百年的露水才能开,花瓣里藏着霜神的魂呢。”韩林和小丫头顺着藤蔓“哧溜”一下爬到崖底时,天已经擦黑啦。石坑里的霜魄花有碗口那么大,花瓣就像冰雕的一样,每片都透着淡红的光,花蕊里还坐着个拇指大的少女,发间别着枫瓣,正歪着脑袋瞅他俩呢。“你是霜神?”韩林轻声问。少女点点头,指尖轻轻点在花瓣上,“我是呀。三日前,有人往崖顶的泉眼里倒了生石灰,还说要‘防虫’,可他们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不真心’。”她的声音像霜花轻轻划过叶片,“那些生石灰把我的泉眼给弄脏了,我的霜脉也断了,所以今年的枫才会蔫,稻才会裂,连晨霜都带着焦味呢。”“那可咋办呀?”小丫头急得直跺脚,“我阿爹说,再这样下去,今冬连红薯都收不着了!”
霜神指着石坑边的陶瓮,霜魄能救我。但需要有人把它们浇在崖顶的枫根里,用真心养护,等它们渗进树脉时,我就能借它们的力,把霜脉续上。她看了眼小丫头,这孩子有颗真心,去年她偷偷给受伤的刺猬做窝,今年春天又给干渴的竹根浇水,是个好苗子。
小丫头涨红了脸,我...我能行吗?
霜神笑了,花瓣在她发间闪着光,但你得答应我,浇霜时不能急躁,不能抱怨,要像对刚出壳的小鸡一样。
霜降那天清晨,韩林一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后山谷的霜田村绿得发亮,像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美玉。梯田上的稻茬绿油油的,红薯藤的叶子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每一颗都圆润饱满,仿佛要裂开似的。更有趣的是,露珠里包裹着一粒银白的霜魄——那是昨夜霜神留下的,此刻正散发着暖洋洋的光芒。“先生!”小丫头举着竹篮一路小跑过来,篮子里装满了刚摘的野菊,“阿爹说,今天早上的菊香能飘到十里外呢!”她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您快尝尝,我特意留了最甜的那朵!”韩林剥开野菊,放入口中。清甜中夹杂着一丝微苦,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味道竟比去年的菊花茶还要鲜美。小丫头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先生,霜降是不是秋天的信呀?”“是呀。”韩林摸了摸她的辫子,“霜降是秋天写的第五封信,每一片枫叶,都是信里的一个字。”他指了指后山谷,“你瞧,枫田在写‘静’,霜花在写‘净’,连崖壁都在写‘养’呢。”
这时,虎子扛着锄头从田埂过来,裤脚沾着泥,先生!我阿娘说,今早的地垄里冒绿芽了!去年这时候还旱着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他蹲下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您瞧,这芽儿嫩得能掐出水!
韩林乐颠颠地跑过去,一眼就瞅见泥土里竟然冒出了一片嫩绿嫩绿的小芽芽。芽尖上还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晨露,晨露里包裹着一粒银闪闪的霜魄——可不就是昨晚刚种下的嘛!更有趣的是,晨露里居然映着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原来是小丫头,正踮着脚尖在枫田底下浇霜水呢。“这是霜神送的礼物哟。”老龟慢悠悠地驮着陈栗走过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株新枫,“这枫树可是用‘霜魄’养大的呢,能结出双倍的籽哦。”他舀了一碗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可是地脉的清甜哟。”韩林喜滋滋地接过碗,泉水一入口,那叫一个清冽,还带着丝丝回甘。他突然就想起昨晚在崖边,霜神说的话:“霜水可不是普通的水,那可是天地的呼吸呢;人也不是客人,那可是天地的孩子哟。”原来呀,所谓的“霜降”,压根儿就不是寒冷的开始,而是生命的沉淀,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温柔呢。“原来这就是霜神呀。”小丫头奶声奶气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菊花的香气,此刻正随着风儿轻轻地摇晃着,“秋天可不是一下子就来的哟,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呢,就像阿娘腌的菊花糖,得等够了日子才会最甜呢。”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织光舞队正跳得热闹,十二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举着枫叶编的舞裙,转起圈来,枫瓣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场金雨。老陶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霜瓮,瓮面上的红纹在灯光下泛着光,这瓮能传代,以后谁要是遇上寒夜,就来我这温温。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头举着枫叶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衫子,发辫上别着枫瓣,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霜降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松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霜降到,霜魄摇,新枫满坡香满道;真心浇,真情护,人间处处是新谣......
歌声飘得很远,惊醒了山涧的溪水。韩林望着远处的霜田村,那里的枫田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霜降,这些枫田会更茂盛,结出更多的枫果,酿出更甜的枫酒。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枫叶——那是白天小丫头硬塞给他的,说是霜神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声。他掀开窗帘,只见片银色的光停在窗棂上,枫瓣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见他出来,那片光歪着脑袋,用枫瓣指了指后山谷,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韩林顺着光看过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新枫,正抽着嫩芽,在风里泛着翠绿。芽尖上挂着的露珠里,映着他和小丫头的笑脸,还有老陶匠浇霜的影子,以及晒谷场上飘着的歌声。
原来你早就在准备了,他轻声说,明年的秋天,该静点新的东西了。
那片光响了两声,化作几点银霜,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菊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秋天的——就像这霜神的新枫,就像崖壁上的霜魄花,就像小丫头眼里的光。
窗外,霜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溪水正在奔流,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秋天的第一声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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