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第七日,村东的枫林红了。
韩林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枫叶往林子里走,鞋跟碾过霜打的枫叶,发出轻响。往年这时候,枫叶该是半红半黄的,像被谁蘸了蜜的糖纸,风一吹便簌簌落进溪里,把溪水染成流动的琥珀。可今日的枫叶却红得扎眼,叶尖挂着层薄霜,凑到鼻端一嗅,竟有股焦糊的苦,像被火烤过的糖。
先生!小桃儿攥着半帕枫叶从岔路口跑来,发梢沾着晨霜,阿爹说村后的溪水全冻了!今早我去洗萝卜,见冰面裂了道缝,底下飘着片红枫叶,冻得硬邦邦的......她把帕子往韩林手里塞,您闻闻,这是我今早捡的,香得发涩!
韩林接过帕子,枫叶上还凝着霜,可凑到鼻端一嗅,只觉出股刺鼻的焦味,像被化工厂的废气熏过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间泛起股凉意——这条村后的溪水从他记事起就没结过冰,春天涨水漫过枫林,夏天暴雨冲来野莓,秋天红叶铺成锦缎,冬天溪水映着星子。可今年刚到寒露,溪水就结了冰。
老龟驮着半筐野柿从枫林深处爬出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青灰,霜不对。
韩林站起身,顺着溪岸往上游走。往年这时候,溪底的鹅卵石该清得能数出花纹,此刻却蒙着层灰黑的淤泥,踩上去软塌塌的,像踩在化掉的柏油上。更奇的是,溪边的芦苇丛全倒了,茎秆拦腰折断,切口处渗出浑浊的汁液,沾在裤脚上干了就是块黑痂。
小桃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着溪中央的一处漩涡。漩涡里浮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竟是团纠缠的塑料布,布上印着xx建材公司的字样,正随着水流打转,把周围的枫叶都搅成了碎渣。
那是...霜鬼的裹尸布?小桃儿声音发颤。她阿婆说过,村东的枫林从前有枫灵,穿红衫,人身鹿尾,每到寒露就会浮出水面,用尾巴拍碎冰面,提醒村民该收柿子了。
是枫灵在哭。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岸边的青石板,我活了三百岁,只在雍正四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寒露,村后的溪水突然结冰,后来是村西头的绣娘用丝线绣了百只枫蝶,才把救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枫灵的栖身地就在这枫林深处的枫洞。
枫林的秘密
枫洞在枫林最深处,洞口被株三人合抱的老枫树遮着,树干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那是二十年前村里的孩子们系上去的,说要拴住枫灵的尾巴。韩林拨开红绳,钻进洞里,霉味混着松脂香扑面而来。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阿秀嫁去南坡那年,枫树红得最艳二牛救了落井的枫枝,枫树谢他三串枫糖小桃儿周岁抓周,攥着枫叶笑。火折子的光映在洞壁上,那些字泛着暖黄,像被岁月浸过的蜜。
这是我阿婆刻的。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举着盏竹篾灯,灯焰被洞风吹得摇晃,阿婆说,这树是她太奶奶种的,那年太奶奶嫁过来,陪嫁就是半筐枫树苗。阿婆十六岁那年,枫树第一次开花,香得整个村子都醉了......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可上个月,阿婆还说,枫树今年开花少,红得淡......
洞底传来一声。韩林低头,见石缝里渗出股暗红的液体,滴在地上,腐蚀出个指甲盖大的坑。这不是水。他用枯枝蘸了蘸,凑到鼻端,是血。
是枫魂的血。老龟突然开口,枫树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望向洞顶,这些年村里人砍枫枝做家具,折枫叶卖钱,甚至有人偷挖枫树根熬药。枫树疼得厉害,可它舍不得走,因为它记得阿婆的婚誓,记得二牛的救命恩,记得小桃儿的抓周......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一声。两人抬头,见几个穿着工装的外乡人正往林子里闯,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风衣,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什么破枫树,能值几个钱?这林子砍了建厂房,能赚咱村五百万!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枫树枝冲过去,这林子是枫灵的家,你们不能砍!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小丫头拉开,别耽误老子开机!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卡车......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枫树。那几个壮汉正把电锯往树身上靠,锯齿飞溅,砍到枝桠上,把刚结的枫子都锯了下来。更让他心惊的是,洞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顺着树根往外涌,把整片地都染成了暗褐色。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林子养了多少年魂?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摘枫子,到我这辈,已经传了八代!你们砍的不是树,是魂!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树能有什么魂?
韩林弯腰捡起片枫叶,这片叶子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树洞的血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地上的枫瓣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新米香,是我奶奶每年寒露给娃娃们煮的桂花粥。你砍了这林子,砍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捡过枫子,阿婆还给我编过枫蝶风筝......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林子里拍了婚纱照,媳妇说枫香比香水还好闻......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烟: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电锯关了,把锯子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枫信的重生
寒露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甜的枫香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枫叶。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枫灵醒了,阿婆说请您去枫林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山路往枫林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光秃秃的枫树竟抽出了新芽,鹅黄的嫩叶上还沾着晨露,像撒了把碎金。
枫林深处的枫洞前,站着个穿红衫的少女。她发间别着枫叶,肌肤白里透红,像刚晒过的棉絮,眼尾泛着浅褐,正是昨夜洞底见到的枫灵。
成功了。她轻声说,枫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林子的枫子,会比从前更多,枫香会更浓。
韩林走近,见她脚下踩着片新叶,叶上还凝着露珠。枫灵抬手,指尖拂过洞壁,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枫林铺展开来,红的枫、黄的枫、青黄的枫,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枫林间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草帽的老人编竹篮,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拾枫子,笑声惊起一对白鹭。
这是我记忆里的枫林。枫灵笑了,六十年前,阿婆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片林。后来她嫁去南坡,走前把我托付给阿公。阿公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林,直到他去年冬天......
阿公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枫林,等枫灵回来的那天,替我给她编个枫蝶
枫灵的眼眶泛起水光:阿公编的枫蝶,我还收在枫洞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枫子:先生!阿婆说,今早的枫子能熬成最甜的糖!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枫子上还沾着晨露,果皮上的白霜像撒了层细盐。他剥开颗枫子,果肉是橙红的,甜得像蜜,混着点清冽的香。更奇的是,果核里竟藏着粒小芽,嫩得能掐出水。
是枫灵的信。老龟驮着半筐野柿走过来,嘴里叼着株新枫枝,这芽是用养出来的,能长成百年枫树。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枫灵说的话:枫不是木,是天地的信笺;秋不是寂,是生命的沉淀。原来所谓,从来不是秋天的尽头,是生命的转折,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枫灵。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枫叶,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冬天不是突然来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腌的糖蒜,要等够日子才最甜。
尾声·枫韵长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枫子糖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木柴灶,手起手落间,糖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绣娘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绣的枫蝶帕子,蝶翼缀着金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帕子能擦干眼泪,以后谁要是伤心,就来我这讨块。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枫子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枫叶,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寒露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给林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枫子甜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寒露到,枫魂醒,新芽满林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枫林里的白鹭。韩林望着远处的枫林,那里的新芽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寒露,这些新芽会长成更茂的树,结更甜的枫子,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枫叶——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枫灵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红蝴蝶停在窗棂上,翅尖上沾着枫香,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枫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凉的秋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枫灵的老枫树,就像树洞里的枫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蝶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村后的溪水正在奔涌,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寒露的第一声心跳。
喜欢混沌星图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混沌星图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