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三日,村南的老窑厂哑了。
韩林踩着碎陶片往窑场走,脚下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谁在耳边轻诉往事。废弃的龙窑静默着,窑顶裂开蛛网状的缝,黑黢黢的窑膛里结着层白霜,从前烧陶时腾起的橙红火焰,如今只剩冷灰堆成的山。晒坯场上,千件未上釉的泥胎东倒西歪,有的裂成两半,有的沾着泥浆,像被遗弃的孩子。
“先生!”系蓝布围裙的老窑工从坯房窜出来,手里攥着张盖红章的告示,“开发区的人来了!说要拆窑厂建新能源产业园,说这老窑‘耗能高、污染大’!”
韩林心头一紧。他拾起块残缺的影青盏,釉色青中透白,胎体薄得能透光——这是他爹当年拜师学陶时,师傅亲手拉的第一只坯。老窑厂的烟火气,是他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是陶魂散了。”老龟从窑场角落的陶土堆后探出头,龟壳沾着湿陶泥,“我守着这方土脉一千二百年,只在南宋金兵南侵时见过此状。那年窑工四散,窑火熄了三月。后是窑师率众人跪守窑前,以血祭土,方续了陶魂。”它龟爪轻叩青石板,“此厂之魂,系于陶土,系于火候,更系于窑工开窑时那声透亮的‘开窑喽’!”
韩林抚过冰凉的窑壁。他记得八岁那年,跟着窑师学揉泥,粗陶泥在掌心反复摔打,师傅说:“这泥,要吃够力气。你狠揉它,它才肯听你的话,烧出透亮的胎。”
“拆?就为产业园?”穿冲锋衣的男人从越野车下来,臂弯夹着平板电脑——还是之前那个胖子,如今管新能源项目,“这破窑厂占着工业用地!拆了建光伏组件厂,年产值五个亿!到时候村民分红比卖陶多十倍!”身后,几个工人已经扛着电钻往窑门走。
老窑工急得直抹泪:“那是咱村的根!你们拆的不是窑,是爷爷的茶罐,是爹爹的酒坛!”
“根能抵税?”胖子划着平板,“小子,数据不会骗你!这窑一年烧陶不到百件,赚的钱够交电费不?”
韩林横身拦住电钻。昨夜在窑厂地窖发现半本《陶窑纪略》,绢帛被虫蛀出星图般的孔洞:“万历十五年,窑场遭灾。窑师独子背负陶土走街串巷,以换粮供窑工糊口。后遇巡抚大人见其陶品精妙,拨银重修窑场,题‘陶暖人间’四字。”他沉声道:“这厂有脉。脉在商代陶鬲的余温,脉在宋代影青的釉色,脉在…在我怀中这枚‘长命’陶印。”他掏出油布包,里面是枚刻着“福”字的粗陶印,“我娘出生时,窑师给烧的长命锁,底座刻的就是这印。”
人群骚动。老窑师拄着泥刀颤巍巍走来,掌心托着块窑变釉残片:“这釉…是我师父当年试了七七四十九窑才成的‘雨过天青’!”
“少拿残片压我!”工人催促,“赶紧清场!”
“慢!”韩林突然举起残片,“看看这个!”残片边缘刻着“张家窑”三字,“这是三代窑师的标记!还有…”他撬开窑基砖,下面埋着黑陶瓮,“锁着‘揉泥’‘拉坯’‘烧窑’的口诀拓片!你们拆的不只是窑,是活的制陶智慧!”
胖子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他不懂陶艺,但“制陶智慧”四字让他想起女儿捏的橡皮泥——总比不过窑厂里拉的坯圆整。
僵持间,老龟幽幽道:“陶魂未绝,它在等一抔能重塑乾坤的土。”
话音未落,窑场后山的陶土矿突然泛起微光!矿脉裂开细缝,渗出湿润的陶泥,在晒坯场凝成朵莲花状的泥印,泥纹里还裹着细碎的釉料颗粒。
更奇的是,泥印未散,山脚的野陶土竟泛出青光!原本灰扑扑的土块,此刻像浸了水般透亮,凑近能闻到淡淡松烟香——那是老窑师当年烧窑时用的松枝味。
“是窑神显灵!”老窑师跪倒在地。
韩林感觉掌心发烫。他攥着陶泥冲进地窖。霉味刺鼻,却在窖角发现半埋的木柜。开柜时,柜门缝隙渗出清冽的土香,落地竟凝成陶埙形状的光斑。
柜内是几册虫蛀的陶谱:《造陶要诀》手抄本、绘制《窑变釉色图》的绢帛、青铜拉坯机一套。最底层压着个粗陶匣,匣内躺着封泛黄的信笺,字迹已晕染:“厂毁之日,吾将陶魂封入泥瓮,待有缘人以心土引魂…”
“原来如此…”韩林捧起信笺,泪落纸上,“陶魂的根,断了,是因为我们忘了陶土的脾气!”
他将信笺贴在胸口。窗外,电钻的轰鸣被远处传来的窑号声取代。
“诸位乡亲!”他走出地窖,声音如陶笛般浑厚,“我们守护的,不是一座窑厂,是这方水土的烟火!我决定,复建传统窑场,办‘陶艺传习班’,还要把老陶器做成文创!”
寂静。随即,老窑师振臂:“我教全村揉泥!”小徒弟举起手机:“非遗陶窑直播计划已发!”连胖子的工人,都默默递上陶土成分检测仪。
胖子悻悻而去。背影消失处,陶泥莲花化作流萤,飞入黑陶瓮。
谷雨当日。
晨雾未散。新修的龙窑前,韩林系上靛蓝围裙——老窑师的遗物。老龟趴在坯台上,龟壳沾着新揉的陶泥纹路。
“陶魂定位,坤位开窑…”韩林将信笺焚于窑前香炉,青烟袅袅中,《采菱曲》的调子从他喉间流出。当他将最后一抔陶土填入泥模——
嗡!
窑场未响,整座后山先活过来。灰扑扑的陶土泛出玉色,晒坯场的泥胎无风自动,连梁上的蛛网都凝成“润”字的形状。
“陶魂归位!”老窑师泣不成声。
韩林摸出那把泥刀。刀尖挑起陶泥,揉、搓、压、拉,不过半刻,一只影青盏便在他掌心成型。釉色青中透白,胎体薄如蝉翼,对着光看,能看见碗底流转的“雨过天青”。
“陶是暖的。”小徒弟轻声道。
韩林点头。是啊,陶是暖的。它烧尽岁月,却留人间温度;静守窑场,却温暖寒夜。它曾被拆除的威胁笼罩,但只要有一双揉泥的手,一颗惜土的心,它终将苏醒,重暖人间的烟火。
暮色四合,窑场飘起松烟香。新挂的“陶暖工坊”木牌下,孩子们追着陶埙跑,笑声撞在窑墙上,荡起层层回响。
老龟盘踞在坯台上,龟壳映着陶纹,流淌着琥珀般的光泽。
山高水长,陶韵不息。暖意,已在窑火中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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