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前三日,村南的响器铺哑了。
韩林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桐油混着老茧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铺子里,墙上挂着的锣鼓、唢呐、笙管,像一群卸甲的将军,黯然失色。空气中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灰尘在从破窗射入的光柱里无声飞舞。那张被手汗浸润得发亮的琴凳上,落着一层薄灰。
“先生!”一个清脆又带着怯意的声音响起。韩林循声望去,是个扎着马尾的少女,穿着干净的校服,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用红绸布包裹的坠胡,“镇上‘响未来’音响公司的人来了!说要给我们铺子免费升级!拆了这些老家伙,给我们装全套的蓝牙音响、环绕声系统,说以后村里办红白事,用他们的设备,又响又省事!”
韩林心头一沉。他认得那少女,是村小的学生,叫小雅。她的爷爷,就是这家响器铺的传人。他走上前,轻轻拂去琴凳上的灰尘,坐了下去。指尖触及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铺子的空寂,像一首走调的歌谣,让他心里发堵。
“是乐魂散了。”老龟不知何时已盘踞在一只蒙尘的大鼓上,龟壳映着鼓面上干涸的漆画,“我守着这方声韵九百载,只在永乐迁都、百工离京时见过此状。那年京城匠户星散,无数乐器流落民间,断了传承。后是有位琴师,于黄河边偶得焦尾,重续宫商,方有了《广陵散》的绝响。”它龟爪轻叩地面,“此铺之魂,不在音高,不在节奏,而在于吹拉弹唱时,那份直抵人心的熨帖,和婚丧嫁娶中,那能安抚悲喜的共鸣。”
韩林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把旧竹笛上。笛身已有些开裂,上面刻着“林记”二字。这是他父亲年轻时,常来铺子请教,后来亲手做的第一支笛子。笛声,是他少年时最自由的翅膀。
“拆?就为几套音响?”一个穿着潮牌、戴着耳机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扛着设备的工人。他手腕上的智能手表闪着光——还是那个胖子,如今成了智能硬件公司的老板。“这铺子又破又旧,设备老化,还占着黄金地段。我们免费提供设备,还负责调试和维护,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们这些老古董,迟早要被时代淘汰!”
小雅急得脸通红:“那不一样!爷爷吹的唢呐,能让人哭,也能让人笑!你们的喇叭,只会哇哇乱叫!”
“哭哭笑笑值几个钱?”胖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子,时代变了!你守着这些吹奏不出流量的玩意儿,能让全村人听见世界的声音吗?”
韩林站起身,挡在了那把旧竹笛前。昨夜,他在铺子地窖的杂物中,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箱。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沓沓泛黄的曲谱,和一本用盲文写就的《百器通解》。他翻开盲文,指尖拂过凸起的点痕,心中震动不已。
“是乐脉断了。”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靛蓝布衣、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双目紧闭,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正是这响器铺的主人,林师傅。
林师傅走到韩林面前,将一本厚厚的曲谱递给他:“孩子,你手里的,是《百鸟朝凤》的工尺谱。这铺子,传到我这,已是第六代。我眼睛看不见了,可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声音。”
胖子嗤笑一声:“老先生,时代不同了。您这套,没人听了。”
“是吗?”林师傅笑了,“那为何我这铺子,一到年节就挤得水泄不通?为何十里八乡办喜事,都要请我去吹上一曲?声音,不只是响,更是心。”
韩林豁然开朗。他将樟木箱推到众人面前,打开锁扣:“各位,这铺子的魂,不是这些乐器,而是它们承载的记忆和情感。你们想拆的,不只是几件旧东西,是村里人的乡愁!”
僵持间,老龟幽幽道:“乐魂未绝,它在等一个能听见万籁的耳朵。”
话音未落,韩林怀中,父亲留下的那支旧竹笛,竟微微震动起来!笛身上的“林记”二字,似乎在发光。紧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墙上挂着的锣鼓,竟无风自动,轻轻敲击起来;角落的笙管,也发出了若有似无的和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成曲调,却充满了悲伤与不甘。
“是乐器在哭!”小雅惊呼。
韩林感觉掌心发烫。他明白了。他举起那支竹笛,对林师傅深深鞠了一躬:“师傅,我想学。”
林师傅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光芒一闪。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韩林。
韩林打开,是一支崭新的坠胡。琴杆光滑,蟒皮蒙面,正是小雅一直抱着的那一把。
“这孩子,有天赋。”林师傅对韩林说,“乐声,是暖的。它能暖人心,暖人情。你若愿学,我便教你。这铺子,不能倒。”
韩林接过坠胡,入手温润。他将那支旧竹笛与坠胡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诸位!”他走出地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不仅要守住铺子,更要让它发声!我决定,拜林师傅为师,学习传统器乐。同时,我们会成立‘乡音社’,不仅为红白事服务,更要教村里的孩子乐器,让这乡音,传下去!”
人群沉默了。胖子的耳机滑了下来,他看着那支自发鸣响的锣鼓,神情复杂。最终,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音响设备,我们会留下,”他留下一句话,“作为……背景音。”
小满当日。
阳光正好。新刷的“林记响器铺”木牌下,韩林坐在琴凳上,手中捧着那把坠胡。林师傅坐在他身旁,手指在他手上轻轻移动,教他按弦的位置。
“乐魂归位,心位定音…”韩林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乐谱。他脑中浮现出父亲吹笛的身影,耳边回响着林师傅的教诲。他将心神沉浸其中,手指拨动琴弦。
嗡——
一声低沉而悠远的琴音响起。它不像电音那样震耳欲聋,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流淌进每个人的心田。紧接着,韩林又拿起了父亲的那支旧笛。他吹响了它。
“嘟嘟嘟——”
笛声初时有些生涩,但很快便流畅起来。那声音,质朴而深情,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吹到一半,他竟将坠胡与竹笛合奏起来。一唱一和,一高一低,竟是那首古老的《百鸟朝凤》。
院子里,所有的乐器都仿佛被这乐声感染。锣鼓应和,笙管齐鸣。它们不再是沉默的摆设,而是成了这场合奏的一部分。整个铺子,乃至整个村庄,都被这温暖而磅礴的乡音所笼罩。
“好……好听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随即,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小雅听得入了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仿佛看到了鸟儿在飞翔,凤凰在起舞。
韩林睁开眼,额上渗出细汗。他看向身边的林师傅,老人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老龟盘踞在大鼓上,龟壳映着韩林的身影,流淌着温润的玉石光泽。
山高水长,乐韵不息。暖意,已在弦音中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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