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晓娥攥着粮本的手指微微发紧，指腹碾过纸页上“娄”字的墨迹——这是父亲特意让账房先生用朱砂描过的，红得像血，据说是老辈传下来的讲究，能镇住那些想打娄家主意的邪祟。可此刻，这抹红在许大茂眼里，怕是成了明晃晃的“肥羊”标记。
“晓娥妹子，借你家粮本用用呗？”许大茂斜倚在门框上，军绿色的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印着“先进生产者”的的确良衬衫，“我家那口子怀了，想吃点细粮，你家粮本上的细粮指标，匀两斤给我？”
娄晓娥眼帘微垂，余光瞥见许大茂袖口沾着的黄米糠——昨天他刚从三大爷家换了粗粮，此刻却来打细粮的主意，算盘打得比贾张氏的嗑瓜子声还响。她把粮本往身后藏了藏，指尖摸到藏在袖管里的小算盘，算珠冰凉硌手。
“许大哥说笑了。”她抬起头时，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热络，也没露半分刻薄，“我爸前儿摔了腿，医生说得多喝小米粥养着，家里细粮早就定好给我爸补身子的。”
这话半真半假。父亲确实摔伤了，但家里的细粮还剩不少，只是许大茂这副“拿别人东西当自家的”嘴脸，让她胃里泛酸。上辈子就是这样，娄家的东西在他眼里仿佛天生就该分他一半，小到一块肥皂，大到布匹粮票，不占点便宜就浑身不自在。
许大茂显然不信，往前凑了两步，鼻尖快碰到娄晓娥鬓角：“你家那么大的家业，还差这两斤小米？再说了，我家兰英怀着孕，总不能让孩子跟着受苦吧？”他故意挺了挺肚子，那副“我占理”的模样，活像贾张氏抢傻柱饭盒时的翻版。
娄晓娥猛地后退半步，袖管里的算盘“咔哒”响了声。她没接话，反而扬声朝正给花浇水的母亲喊：“妈，王婶刚才来说，她家细粮够吃，让咱别惦记着给她送那斤糯米了！”
许大茂的脸僵了下。王婶是街道办的干事，最恨占小便宜的人，上次他借王婶的自行车没还，被王婶堵着门骂了半宿。
“你这丫头，咋不早说？”娄母从花丛后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喷水壶，“我这就把糯米收起来，省得放坏了。”她的目光扫过许大茂，带着点刻意的惊讶，“大茂也在啊？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刚泡的碧螺春，晓娥她爸托人从南方带的。”
许大茂哪敢接话？王婶的名头就够他怵的，再看娄母手里那把锃亮的喷水壶——上周他偷摘王婶院里的月季，被这壶喷了满脸水。他干笑两声，往后缩了缩：“不了不了，我就是路过，兰英还等着我回家呢！”转身时褂子下摆扫到石阶，差点绊倒，那狼狈样逗得娄晓娥差点笑出声。
“妈，您这招真灵。”娄晓娥等许大茂走远了，才凑到母亲身边，指尖戳了戳喷水壶的铜嘴。
娄母放下水壶，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却沉了沉：“灵有啥用？这院里盯着咱家粮本的，可不止他一个。”她往中院的方向瞥了眼，秦淮茹正站在自家门口朝这边望，见她们看来，慌忙转身进屋，门框上还挂着刚洗的尿布，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娄晓娥心里咯噔一下。秦淮茹的眼神她太熟了，那是饿极了的野猫看见鱼干的眼神——昨天她去粮站换粮，撞见秦淮茹悄悄把傻柱给的白面馒头塞给棒梗，自己啃着掺了麸子的窝头，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想来，怕是她家粮本上的细粮早就空了。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秦淮茹的声音就从院门口飘进来：“晓娥妹子在家不？”她拎着个布包，脸上堆着比红糖还甜的笑，“我给你拿了点红薯干，棒梗他姥姥寄来的，可甜了。”
娄晓娥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秦淮茹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洗衣做饭磨出来的，硬得像砂纸。她心里掠过一丝复杂，嘴上却热络：“秦嫂子太客气了，快进来坐。”
“不坐了不坐了。”秦淮茹摆着手，眼睛却跟长了钩子似的，往屋里瞟，“就是……我看棒梗最近总喊饿，想问问你家粮本上还有粗粮票不？匀两斤给我，回头我让傻柱给你家劈柴。”
娄晓娥早有准备，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沓票证，最上面是两张粗粮票，边角都磨圆了。“巧了，我妈昨天整理票本，找出两张粗粮票，本来想扔了，秦嫂子不嫌弃就拿去。”她把票递过去，特意让秦淮茹看清盒子里的其他票证——布票、油票、工业券，唯独没有细粮票的影子。
秦淮茹接过粗粮票，手指捏得发紧，脸上的笑淡了些：“那……多谢晓娥妹子了。”转身时，娄晓娥看见她往铁皮盒里又瞟了两眼，那眼神，像极了上次贾张氏盯着傻柱饭盒的模样。
“这才刚过中旬，她家粮本就空了？”娄母端着茶杯出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傻柱那点工资，怕是不够她们娘仨填肚子的。”
娄晓娥没接话，指尖摩挲着铁皮盒上的锁扣——这锁是她特意让工匠打的，钥匙只有两把，她和父亲各揣一把。刚才故意让秦淮茹看见盒里的票证，就是想断了她的念想，可心里却没多少轻松。
她走到窗边，看见秦淮茹回去的路上，被贾张氏拦了下来。两人站在墙根下嘀咕着什么，贾张氏的大嗓门时不时炸响：“娄家就是小气！我上次借红糖都不给，她家库房里堆着的糖罐子能埋了半个院子！”秦淮茹没吭声，只是把粗粮票攥得更紧了。
“晓娥，把这包东西送去给聋老太太。”娄母突然递过来个油纸包，里面飘出芝麻香，“刚烤的芝麻饼，老太太牙口不好，我特意烤得软乎。”
娄晓娥眼睛一亮。聋老太太是院里的“定海神针”，上次贾张氏想抢她家的煤，就是老太太敲着烟袋锅骂走的。她拎着油纸包往聋老太太屋走，路过中院时，正撞见许大茂和傻柱吵得面红耳赤。
“你凭啥说我偷你家粮票？”许大茂指着傻柱的鼻子，褂子都扯歪了，“我看是你自己败家，把粮票赌输了，想赖我头上！”
傻柱撸着袖子，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不是你还有谁？全院就你手脚不干净！”两人推搡着差点撞翻娄晓娥，她往旁边躲了躲，油纸包的一角蹭到墙，沾了点白灰。
“吵啥呢？”聋老太太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烟袋锅在门槛上磕得“邦邦”响，“大清早的就吵，赶着投胎啊？”
许大茂和傻柱立马噤声，跟被捏住脖子的公鸭似的。娄晓娥趁机溜进聋老太太屋，把芝麻饼放在炕桌上：“老太太，我妈给您烤的，您尝尝。”
聋老太太摸索着拿起一块，咬了小口，眼睛笑成条缝：“你妈这手艺，比胡同口老张头的强多了。”她突然压低声音，用烟袋锅指了指窗外，“许大茂那小子，刚才在三大爷家翻箱倒柜，像是在找啥票证，你家的粮本可得收好了。”
娄晓娥心里一凛，嘴上却笑着应：“知道了老太太，我爸早就锁保险柜里了。”
出来时，许大茂和傻柱已经散了，墙根下掉着颗纽扣，是许大茂褂子上的。娄晓娥捡起来揣进兜里，指尖冰凉——她突然想起早上整理票证时，发现少了张五斤的粗粮票，当时以为是自己放错了地方，现在看来，怕是被人摸走了。
“晓娥妹子，这是你掉的不？”秦淮茹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捏着张票证，正是她丢的那张粗粮票，“刚才在你家门口捡的，给。”
娄晓娥接过票，指尖触到秦淮茹指尖的温度，凉得像井水。她突然明白过来，刚才秦淮茹看铁皮盒时，怕是早就认出这张票——这票的边角有个小缺口，是上次她给母亲剪票时不小心剪到的。
“多谢秦嫂子。”娄晓娥把票塞进兜里，看着秦淮茹转身的背影，突然喊了句，“我妈说家里还有点玉米面，秦嫂子要是不嫌弃，我给您装二斤？”
秦淮茹猛地回头，眼里的惊讶像火星子似的炸开，随即又黯淡下去：“不了，傻柱说晚上给我带白面回来。”说完匆匆走了，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些。
娄晓娥站在原地，摸了摸兜里的纽扣和粮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知道，这院里的日子就像她家铁皮盒里的票证，看似整齐，底下却藏着数不清的暗角——许大茂的偷摸，秦淮茹的隐忍，贾张氏的撒泼，还有三位大爷各怀的心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手里的粮本，就是这张网上最诱人的诱饵。
“妈，”她回到家，把纽扣扔在桌上，“许大茂来过咱家？”
娄母瞥了眼纽扣，拿起剪刀“咔嚓”剪了段棉线：“早上他借酱油，我没让他进屋，在门口递给他的。”她顿了顿，把一团新棉线缠在梭子上，“这院里，防人之心不能无。你爸让账房先生新刻了个章，以后粮本上的票，用一张盖个章，省得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娄晓娥看着母亲手里的铜章，章面上“娄”字的笔画比粮本上的更锋利，像把小刀子。她突然想起聋老太太刚才的话：“这院里的人啊，就像圈里的猪，看着和气，抢食的时候可没一个客气的。”
她拿起铜章，在纸上盖了个印，鲜红的“娄”字像朵绽开的花。心里那点堵得慌突然散了——是啊，抢食归抢食，只要她守好自己的粮本，算清每一笔账，谁也别想从娄家多薅走一根羊毛。
傍晚收衣服时，她看见秦淮茹家烟囱冒起了烟，隐约飘来白面的香味，傻柱的大嗓门在院里回荡：“秦淮茹，我给你带白面回来了！”娄晓娥嘴角弯了弯，把晒好的床单往竹竿上搭得更牢了些。
月光爬上院墙时，她翻开账本，在今天的日期下写：“许大茂欲借细粮票，拒；秦淮茹还回丢失的粗粮票，赠玉米面二斤（未取）。”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守住粮本，就是守住日子。”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像是被这行字镇住了似的。娄晓娥合上账本，把铜章塞进枕下——今晚，该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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