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场大坝上的赌约
陈小乐那份详细说明“分包制”好处和进展的奏报,连同契约副本送到京城后,朝堂上的杂音果然小了不少。皇帝甚至让福公公带出话来,说了句“能省官银、推进度,便是好法子”,这算是给这事定了性。
可永定河畔的麻烦,却没那么容易打发。
周县令那边虽然不敢再明着使绊子,可招工的事依旧进展缓慢。王乡绅那帮地头蛇像是钻进了河堤的蚂蚁,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今天运石料的道路被莫名其妙挖断一截,明天刚夯实的土坡夜里就让人刨开几个口子。虽不致命,却烦人至极,严重拖慢了进度。
更让陈小乐心头沉重的是,雨季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天象官已经预警,今年汛期可能提前,水量恐胜往年。指挥部帐篷里,那幅河道图上标记的“龙王口”险段,像一只狰狞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人。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河面上的风也带着湿气。一队车马却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工地。为首的竟是工部的钱郎中,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人,一看就不是官面上的人,倒像是大商贾。其中一人,陈小乐隐约记得在周府附近见过。
“陈副使,辛苦辛苦啊!”钱郎中一下车,就热情得过分,脸上堆满了笑,“这河工进展如何?陛下和七皇子殿下可是日日挂心,工部上下也惦记得很啊!这不,部里特意派我过来看看,还带来了这几位京城‘永昌号’的东家,他们可是做河工物料的老行尊了,正好一起参详参详。”
那几位“永昌号”的东家也纷纷拱手,笑容可掬,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工地上来回扫视,尤其在那些分包商号的料堆和工段上停留最久。
陈小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钱郎中带着与周家关系密切的商号过来,分明是看硬的不行,想来软硬兼施,要么分一杯羹,要么就找茬搅局。
他不动声色,陪着这伙人在工地上转悠。
果然,转到“龙王口”最险要的那段坝体时,钱郎中停下来了。这段坝体因为地基复杂,进度最慢,也是最让人揪心的地方。
一位永昌号的胖东家,捏起一撮刚刚拌好的灰浆,在手里捻了捻,又看了看正在夯土的民夫,摇了摇头,阴阳怪气地开口:“陈大人,不是小的多嘴。这‘龙王口’的活儿,可不能这么干啊。灰浆的配比,怕是有些稀了?这夯土的力道,也欠点火候。照这个做法,怕是……经不起大水冲刷啊。”
钱郎中立刻接话,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是啊,陈大人。治河非同小可,关乎万千黎民性命,还是要稳妥为上。永昌号是多年的老字号,经验丰富,用料也扎实。这最关键的‘龙王口’段,乃是重中之重,也是险中之险,一旦有失,前程尽毁啊!” 他语重心长,仿佛真心为陈小乐考虑,但话里话外,却只强调此处的风险与责任,丝毫不提其中蕴含的巨大利害与功绩。 “不如……此段工程还是交给他们来做?如此,即便将来真有什么闪失,也是老字号担着主要干系,陈大人您只是协同,这责任嘛……自然就轻多了。”
图穷匕见!
这分明是要抢走最容易彰显功绩的核心工程,却将最难的技术风险和最大的责任黑锅,依旧巧妙地留在陈小乐身上! 成功了,功劳是永昌号和其背后势力的;失败了,首要责任是永昌号的,但陈小乐这个副使的“协同不力”、“监管失职”之罪也绝对跑不掉!
张衙役在后头气得拳头捏得咯咯响,赵顺也皱紧了眉头。
陈小乐看着钱郎中那虚伪的嘴脸,又看了看脚下刚刚初具雏形、还显脆弱的坝体,再看看远处阴沉沉的天色。所有的压力、憋屈和在心头积攒了多日的怒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河风的呜咽中显得有些冷冽。
他几步走到坝体边缘,转过身,面对着钱郎中和那几位东家,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钱大人,诸位东家,你们是觉得,我陈小乐年轻,不懂河工,用的法子不对,这坝体……撑不过今年的汛期,是吗?”
钱郎中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才干笑道:“陈副使误会了,本官只是……只是出于谨慎……”
“不必谨慎!”陈小乐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所有人,也包括那些悄悄围过来的工头、吏员和民夫。“我陈小乐今日,就在这‘龙王口’上立下军令状!”
他抬起手,指向脚下和远方蜿蜒的河道:“若此段坝体,在今岁汛期第一场洪峰过后,有任何重大溃决、倾塌,导致下游田庐受损,便是我陈小乐无能,辜负圣恩!我即刻上表自劾,辞去所有官职,永不叙用!”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连河风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钱郎中目瞪口呆,他只想挤走陈小乐,夺回工程控制权,却没想对方竟如此决绝,拿自己的全部前程来赌!
张衙役和赵顺更是惊得脸色发白,想上前劝阻,却被陈小乐用眼神死死制止。
陈小乐盯着钱郎中,一字一顿地问:“钱大人,我赌上了我的前程。就赌这用新法修造的坝体,能扛住天灾,也能防住人祸!您,敢不敢替我,将这份军令状,带回京城,呈报陛下与工部诸位大人?”
他将“人祸”两个字,咬得极重。
钱郎中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敢接这个状吗?他不敢!接了,就等于把陈小乐和整个工程彻底对立起来,万一,万一这坝真挺过去了,他钱郎中就成了嫉贤妒能、逼迫能臣的小人!更何况,陈小乐那“人祸”二字,分明是在警告他!
“你……你……”钱郎中指着陈小乐,你了半天,最终猛地一甩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狂妄!简直狂妄!本官……本官懒得与你一般见识!我们走!”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那几位同样脸色难看的东家,爬上马车,飞快地离开了工地。
直到那队车马消失在尘土里,张衙役才猛地喘过气来,带着哭腔:“大人!您……您这是何苦啊!”
赵顺也急道:“大人,汛期将至,万一……”
陈小乐站在坝体上,任由河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脸上的决绝慢慢褪去,只剩下无比的凝重。
“没有万一。”他看着脚下正在加固的泥土和石块,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不如此,他们便会像水蛭一样,不停地缠上来,吸干工程的血,直到把它拖垮。现在,他们至少短期内不敢再明着来了。”
他转过身,看向所有围拢过来的吏员、工头和民夫,提高了声音:“你们都听到了!我陈小乐的身家性命,和你们一样,都系在这条坝上!从现在起,直到洪峰过去,所有人,吃住都在工地上!用料,给我用最好的!夯土,给我夯到最实!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咱们用新法子、流血流汗修起来的坝,它,到底牢不牢靠!”
没有豪言壮语,但所有人都从他那平静却坚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干活!”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轰然应诺,立刻散开,更加卖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锤声、号子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急促。
陈小乐走下坝体,对赵顺低声道:“给七皇子去信,说明情况。另外,让我们的人,盯紧王家坳和周县令那边,这个时候,绝不能出任何乱子。”
他知道,这场赌约,把他和这座尚未完工的大坝,彻底绑在了一起。要么一起屹立不倒,要么一起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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