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夜色像浓墨一样化不开。
陈放就着从屋里漏出来的一点昏黄油灯光,坐在小马扎上,开始穿针引线。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
但他很有耐心,一针,一线,都极其专注。
纳鞋底用的粗麻线,在坚韧的蓝帆布上留下一个个歪歪扭扭却异常牢固的针脚。
……
第二天,整个前进大队都炸了锅。
陈放去抚松县城走了一趟,回来时带的盐和布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版本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听说了吗?知青点的陈放发大财了!在县城换了上百斤的全国粮票!”
“啥粮票啊!”
“我听说他弄到工业券了,偷偷买了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藏着呢!”
“自行车算个屁!”
“我三姑爷的妹夫在县里拖拉机站,说是看见他跟公安局的人一块吃饭!”
“那派头,啧啧!出来时兜里揣得鼓鼓囊囊的,全是‘大团结’!”
盐、布票、钱、自行车、公安局……
这些字眼,在1976年的冬天,每一个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一个刚来没多久,不声不响的知青,凭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山里的东西。
他肯定又在山上搞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硬货!
这个消息像一阵夹着雪籽的北风,狠狠地刮进了村西头那个孤零零的窝棚里。
韩老蔫正坐在炕头上,用一块油腻的破布,仔细擦拭着他那杆老猎枪的枪管。
他脚边的火盆里,木炭烧得通红。
那条叫黑风的下司犬,趴在地上,半眯着眼睛打盹。
几个老哥们儿蹲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地讲着陈放的“传奇”。
韩老蔫擦枪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沉得能滴下水。
“哼,邪门歪道。”
他把擦枪布往旁边一扔,发出一声冷哼,“山里的规矩,传了几百年了。”
“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毛头小子撒野了?”
一个村民凑上来,讨好地笑着:“老韩,话是这么说,可人家是真弄到东西了啊。”
“您是没见那帆布,厚实着呢!做条裤子,钻林子都不怕挂!”
“放屁!”
韩老蔫眼睛一瞪,一股子常年跟野兽打交道的凶悍气,让那村民脖子一缩。
“他那就是瞎猫碰死耗子!咱们这长白山的老林子,什么邪乎事没有?”
“保不齐就是哪个老客(指死在山里的人)留下的东西,让他给捡了便宜!”
话虽说得硬,可韩老蔫心里那股火,却越烧越旺。
他想起了那天在知青点,那个年轻人平静的脸。
那不是被戳穿后的心虚,更像是一种……懒得搭理他的漠然。
这让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慌。
这口气,他咽不下!
“走,跟我去知青点。”
韩老蔫猛地站起身,抓起靠在墙边的猎枪往肩上一挎。
黑风也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抖了抖毛,跟在了主人身后,眼神里透着和主人一样的凶光。
……
此时的知青点院子里,难得的热闹。
陈放正在训练他的猎犬。
黑煞、雷达、追风、幽灵、踏雪。
五只半大的土狗,已经比刚来时大了一圈,浑身都是结实的肉。
它们没有排成一排,而是按照一个奇特的阵型散开。
陈放站在中间,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比划着一个个简单却明确的手势。
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
五只狗立刻齐刷刷地趴在了地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个食指指向前方的动作。
追风立刻像箭一样窜了出去,跑到院子角落的一块石头前,停下,回头看着陈放。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围观的知青和村民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这他娘的也太听话了吧!
就在这时,韩老蔫背着枪,领着狗,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
“都让开!”
他一声暴喝,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韩老蔫径直走到场子中央,把那杆磨得锃亮的猎枪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姓陈的小子。”
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锁定陈放,“听说你发财了?”
陈放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没说话。
“别跟我来这套虚的。”
韩老蔫的下巴朝天一扬,满是蔑视,“老头子我也不跟你计较你那些东西是偷的还是捡的。”
“我今天来,就问你一句话。”
“你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这话一出,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好像停了。
比一场?跟韩老蔫比打猎?
这不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吗?
赵卫东不知从哪儿挤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大声嚷嚷起来:“比什么?韩大爷,您可得说清楚!”
韩老蔫瞥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他的捧场。
“就比打围!”
“咱们俩,各带各的狗进山。”
“不准用套子,不准用陷阱,就凭狗和手里的家伙!”
“天黑之前,谁先打到一头狍子,就算谁赢!”
“怎么样,小子,敢不敢应?”
他往前踏了一步,身上那股老猎人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压向陈放。
他脚边的黑风也跟着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声,死死盯着陈放脚边的五只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放身上。
答应,是自取其辱。
不答应,就是认怂。
以后在这前进大队,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赵卫东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哎哟,这可是抬举你了!”
“韩大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咱们公社的猎王!”
“陈放,你可想好了!别给京城来的知青丢人啊!”
“土狗怎么能跟人家祖传三代的纯种猎犬比?”
“我看还是算了吧,认个错,给韩大爷陪个不是,这事儿就过去了!”
他一唱一和,把陈放架在火上烤。
院子里,村民们的议论声也响了起来。
“这还用比吗?”
“韩老蔫的黑风,那鼻子,十几里外的狍子尿都能闻着!”
“就是,陈放那几条土狗,看着是听话,真见了血,腿不软就不错了。”
几乎没有人看好陈放。
然而,在一片嘈杂声中,陈放却笑了。
他蹲下身,揉了揉追风的脑袋,又拍了拍黑煞宽厚的背脊。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小家伙们虽然有些紧张,但没有一个退缩的。
他慢慢站起身,迎着韩老蔫那充满挑衅的目光,平静地开口。
“赌注呢?”
韩老蔫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赌注?”
他随即狂笑起来,“好小子,有种!”
“我要是输了,我这杆枪,归你!”
“我韩老蔫这三个字,以后倒着写!”
“你要是输了呢?”
陈放平淡的说道,“随你处置。”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分量。
韩老蔫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那股子从容不迫,让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好!有胆气!”
“那就这么定了!明早卯时,村口见!”
说完,他不再多看陈放一眼,扛起猎枪,领着他的狗,转身走出了人群。
赵卫东得意地冲陈放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跟着溜了。
人群散去,李建军一脸担忧地凑了上来。
“陈放,你太冲动了!”
“你怎么能答应他呢?”
陈放没回答,他走到墙角,拿起了昨天晚上熬夜缝制的东西。
那是一件用蓝色帆布做成的,样式古怪的“小马甲”。
他走到黑煞面前,蹲下身,仔细地将这件小马甲套在了黑煞壮硕的身体上,将胸口和脖颈这些要害部位,都护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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