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墨汁里，一点点艰难地上浮。剧烈的头痛是回归现实的第一个信号，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骨内搅动。
陆商想抬手揉揉太阳穴，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嘶……”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殿下！殿下醒了！”
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与惶恐的嗓音在耳边炸响。
殿下？谁在拍戏？我这是在……？
陆商的记忆碎片混乱地冲撞着。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是凌晨三点，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窗外死寂的都市灯火，还有心脏骤然紧缩时那股令人窒息的绞痛。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他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又让他下意识地眯起，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办公室隔断和闪烁的显示器，而是一幅完全陌生的景象。
他躺在一张宽大却并不舒适的硬榻上，身下粗糙的靛蓝布垫。头顶是深色的木质横梁，支撑着同样深色的瓦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陈旧木料和某种奇异草药的味道，沉闷而压抑。
刚才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披黑色轻甲、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他立在床榻边不远处，方正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和一种……敬畏？
此人腰间挎着一柄带鞘的长刀，刀柄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常使用。
黑甲？古刀？这……陆商脑中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股庞大、冰冷、混乱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脆弱的意识堤防。
“啊！”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双手猛地抱住头颅，身体蜷缩起来。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
威严却模糊的皇城宫阙……
冰冷刻板、充满审视的皇子教育……
一身明黄龙袍的父皇？投来的淡漠目光……
一封措辞严厉的旨意，将他贬至这名为“青州”的边陲之地……
青州城灰蒙蒙的城墙，风中猎猎作响的“陆”字王旗……
还有……一张张或谄媚、或畏惧、或隐含敌意的面孔……
这些碎片汹涌澎湃，夹杂着原主——大晟王朝四皇子陆琰——残留的强烈情绪：
不甘、愤懑、屈辱、以及深埋在骨子里的孤傲与戒备。它们与陆商作为现代人二十多年的记忆激烈碰撞、撕扯、融合。剧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殿下！您怎么样？”
那黑甲壮汉，侍卫统领雷焕，焦急地俯身询问，却又不敢贸然触碰。
陆商……或者说，此刻意识正被疯狂重塑的陆琰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扫过四周。
这是一间颇为简陋的厅堂，更像是临时征用的衙署公房。除了他和雷焕，门口还肃立着两名同样身着黑甲的佩刀侍卫，神情肃穆，目不斜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绝非他记忆中那双因常年敲击键盘而带着薄茧的手。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这双手上覆盖的衣料。一种触感冰凉滑腻的深紫色锦缎，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夔龙纹样。
皇子……陆琰……我真的成了他？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攫住了他。这不是片场，没有导演喊“卡”。他，陆商，一个过劳死的社畜，灵魂穿越了时空，占据了大晟朝四皇子陆琰的身体。
“雷焕……”他尝试着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冷硬腔调。这是原主残留的本能。
“属下在！”雷焕立刻挺直腰背，头颅微垂，姿态恭敬至极。
“我……昏迷了多久？”陆琰（陆商）艰难地整合着混乱的记忆，努力扮演着这个角色。
“回殿下，约莫一个时辰。”雷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您骤然昏厥，属下等惶恐万分，已唤城中最好的郎中来瞧过，只说殿下是连日操劳，心神耗损过甚所致。”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殿下，那妖女……还在堂下跪候发落。您看……”
妖女？发落？
作为四皇子陆琰的模糊记忆中立刻浮现出相关画面：
一个被五花大绑、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周围是神情激愤的百姓和面色凝重的官吏。她被指控使用“离魂术”害人，是人人喊打的“妖女”。
原主似乎正是因为在审讯过程中，被那女子某种激烈的言语或行为刺激，才导致心神激荡，加上连日处理边境军务的疲惫，才让陆商有机可乘……
一股属于原主的烦躁和杀意隐隐在心底翻腾，又被陆商强大的理智强行压下。
他现在首要的任务不是扮演一个合格的皇子，而是生存。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封建王朝生存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脑中的嗡鸣。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必须利用好这个身份，必须尽快掌握局面。
“扶我起来。”他命令道，声音稳定了一些。
雷焕连忙起身，动作轻缓而有力地将他从榻上搀扶起来。双脚落地的瞬间，一阵强烈的虚弱感袭来，让他踉跄了一下，雷焕的手臂立刻如铁箍般稳住了他。
站直身体，陆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需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个所谓的“妖女”，看看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带路。”
他吐出两个字，迈开脚步，脚步虽有些虚浮，但腰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皇子应有的威仪。
雷焕在前引路，两名侍卫无声地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是一条光线稍显昏暗的走廊，连接着前厅。刚走出几步，一阵压抑的喧哗声便从前厅方向隐隐传来，其中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喊、男人愤怒的斥责，还有……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啜泣声，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陆琰的心脏莫名地紧了一下。他停下脚步，目光穿过走廊尽头的门洞，落在那光线更为明亮的前厅。
那里，跪着一个身影。
那就是“妖女”白芷。
她的头发散乱，沾满草屑和尘土，遮住了大半张脸。一身粗布衣裳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布满血痕和淤青的手臂和脚踝。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着，勒进皮肉里，渗出血丝。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那微弱的啜泣正是从她紧咬的唇间溢出。在她周围，站着几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脸上写满了鄙夷和警惕。
更外围，则是一些衣着各异、神情激愤的百姓，指着她不住地咒骂。
“妖女！还我儿命来！”
“烧死她！离魂术害人，天理不容！”
“殿下！殿下来了！请殿下为小民做主啊！”
看到四皇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人群的喧哗声骤然拔高了一个度，各种哭诉和喊杀声如同浪潮般涌来。
陆琰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跪着的瘦弱身影上。残留的杀意在喧嚣声中蠢蠢欲动，一个冷酷的命令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处决她！立刻！平息民愤，稳固权威！
但就在这一刻，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他冰冷的目光，猛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极其明亮的眼睛。即便在如此狼狈绝望的境地，即便脸上布满污痕和泪迹，那双眼睛也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星辰，没有一丝浑浊的恐惧或怨毒，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以及深藏在眼底、几乎无法察觉的……
一丝祈求？
这双眼睛，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陆琰脑海中属于原主的暴戾和属于陆商的茫然。一个现代灵魂的良知在疯狂呐喊：这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妖女！这更像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弱者！
处决？不！绝不能！
他需要时间，需要弄清楚真相，需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站稳脚跟。贸然杀人，尤其是可能杀错人，绝非明智之举。
陆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残留的冲动。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群情激奋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回雷焕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案疑点尚多，暂缓处决。将人犯……押回大牢，严加看管。待本王……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前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台阶上那位脸色苍白却神情冷峻的紫袍皇子。
雷焕更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深深的忧虑。“殿下！这……”
陆琰没有看他，也没有理会众人惊疑的目光。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灵魂撕裂的混乱，转身，在死寂中，迈着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沿着来时的走廊，向那间简陋的临时寝殿走去。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深紫色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他身后那一片惊愕、不解、甚至隐含怨愤的目光，隔绝在外。
他需要安静。
需要时间。
需要消化这荒诞离奇的穿越，需要整合这具身体里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和意志，更需要想清楚，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青州城，在这危机四伏的大晟王朝……究竟该如何活下去？
生存，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
雷焕看着主子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堂下被衙役粗暴拉起、眼中似乎也闪过一丝错愕的“妖女”白芷，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衙役将人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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