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灯光，再次成为陆砚川生命中最刺眼的存在。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惊魂。林晚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比上次中毒时更加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后背新增的挫伤、震裂的肩伤、吸入的灼热烟尘和巨大的冲击震荡，让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医生面色凝重地告知，她的肺部有轻微挫伤，需要密切观察，后背的伤口也需要重新处理缝合，最麻烦的是那未知毒素对身体免疫系统的持续损害，在这次的创伤下，恢复将更加缓慢和艰难。
舟舟缩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小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自责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那块救了他和妈妈、吸附了致命金属破片的强磁铁，此刻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他口袋里，也压在他心上。“是我剪错了线……是我害了妈妈……”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几乎要将他压垮。
陆砚川强忍着心中的剧痛和滔天怒火，走到儿子身边，蹲下身，用没受伤的左手，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他颤抖的小身体。
“不是你的错，舟舟。”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是那些躲在暗处的坏人！是他们设下了陷阱！你保护了妹妹，妈妈保护了你！你们都做得很好！你是爸爸的骄傲！”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用父亲的臂膀和话语，驱散儿子心中的阴霾。
安安和宁宁也被秦军官送了过来，两个小姑娘吓坏了，依偎在爸爸身边，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怯生生地看着病房里昏迷的妈妈。
秦军官带来了初步调查结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现场残留的定时器碎片，上面有‘蝰蛇’组织的独有齿轮印记！是他们的残渣！我们内部……恐怕还有没清理干净的鼹鼠！这次爆炸，目标非常明确，利用孩子的好奇心，精准定位在舟舟常去的吊桥附近！他们是在报复！也是在警告！”他看向陆砚川，眼中充满了愧疚和怒火，“安保工作……是我的重大失职！我……”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陆砚川打断他，眼神冰冷如寒潭，“挖！把这只‘蝰蛇’彻底挖出来！挫骨扬灰！不惜一切代价！”他的目光扫过病房内脆弱的妻子和身边惊魂未定的孩子，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实质化，“加强所有保护力量！尤其是孩子们！”
“是！”秦军官挺直脊背，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
**几天后。**
林晚星在昏迷与清醒间挣扎。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后背钻心的疼痛。她的意识像漂浮在迷雾中，耳边是仪器的滴滴声，眼前晃动着陆砚川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脸，还有孩子们压抑的哭声。她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他们，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妈妈……对不起……”舟舟带着哭腔的声音，是她最深的牵挂。
“不是……舟舟的错……”她用尽力气，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又陷入昏沉。
陆砚川寸步不离，喂水、擦汗、处理伤口、安抚孩子，将所有的焦灼和怒火都压在心底，只在她面前展露最柔软的守护。厂里积压的文件和电话，都被他挡在了病房外。没有什么比妻子的生命更重要。
**半个月后。初冬，第一场寒潮席卷大地。**
林晚星终于脱离了危险期，转入了普通病房。虽然依旧虚弱，咳嗽不断，后背的伤口愈合缓慢，体内毒素的影响让她畏寒、易疲劳，但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清明。得知爆炸的真相和“蝰蛇”的印记后，她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是沉默了很久，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沉淀下一种更加坚韧、也更加冰冷的东西。她知道，这场暗处的战争，远未结束。
就在林晚星努力进行康复训练，试图尽快恢复一些体力时，一个来自厂区的紧急噩耗，如同寒潮中的冰锥，再次刺来——存放“星火计划”核心精密仪器（包括刚刚用废钢炼出的关键部件进行测试的高精度数控机床、光谱分析仪等）的恒温车间，在昨夜突如其来的极端寒潮袭击下，备用供暖系统竟然也发生了故障！虽然值班人员发现及时，紧急启用了临时取暖器，但车间内温度依然骤降到了零度以下！
“林工！陆总工！不好了！”王工顶着一头冰碴和汗水冲进病房，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灰败，“恒温车间……温度失控！好几台核心设备的精密电子元件和液压系统……冻裂了！尤其是那台刚从德国引进的、用来测试新型合金抗疲劳性能的数控万能试验机……核心传感器……彻底报废了！”
“什么？！”陆砚川猛地站起身，脸色剧变！这些设备是“星火计划”的心脏！价值连城不说，很多是禁运品，有钱也买不到！尤其是那台万能试验机，是验证废钢替代材料性能的关键！没有它，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功亏一篑！
林晚星的脸色也瞬间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扶着床沿，艰难地问：“备用系统……怎么会……同时故障？”
“查过了！”王工又急又气，“备用锅炉的温控阀被人为破坏了！肯定是那帮王八蛋干的！趁寒潮搞破坏！现在外面零下十几度，车间保温层不够，临时取暖器根本顶不住！维修新阀需要时间，可设备……等不起啊！”他急得直跺脚。
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粒敲打着玻璃窗，如同死神的嘲笑。技术封锁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内部的破坏和恶劣的自然环境，又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林晚星靠在床头，剧烈咳嗽后，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窗外漫天风雪，看着陆砚川和王工焦灼的脸，又想起那些躺在冰冷车间里、代表着国家尖端科技未来的精密仪器……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属于工程师的倔强，在她虚弱的身体里熊熊燃烧起来！
不能等！设备等不起！“星火”更等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王工……带我去……车间现场……看看……”
“晚星！你现在的身体……”陆砚川立刻反对。
“砚川……”林晚星看向他，眼神坚定，“我必须去……现在……只有我能……想出最快的办法……保住那些设备……”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那是属于她的战场。
陆砚川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为技术、为国家燃烧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太了解她了。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厚厚的毛毯将她裹成一个粽子，然后打横抱起，如同捧着最珍贵的易碎品，在王工担忧又敬佩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风雪。
**红星厂，恒温车间。**
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即使穿着厚棉衣也让人忍不住打颤。车间里灯火通明，但气氛却比外面的风雪更冷。几台关键的大型设备被临时盖上了厚厚的保温棉被，但依然能感受到从缝隙里透出的冰冷死寂。工人们围在设备旁，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助。角落里，几个穿着厚呢子大衣、带着皮帽、鼻梁高挺的苏联专家也站在那里，为首的正是之前那位态度傲慢的伊万诺夫。他们是被临时请来协助评估损失的，此刻正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看戏的神情。
“林工！” “陆总工！”看到陆砚川抱着林晚星进来，工人们如同看到了主心骨，纷纷围了上来。
伊万诺夫也看到了林晚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重伤未愈、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女人，能做什么？在他看来，这些精密昂贵的西方设备，在这种极端条件下损坏，基本等于报废。他甚至觉得，这是上帝在帮他们证明，离开了苏联的技术支持，中国人什么都做不成。
林晚星示意陆砚川将自己放下。她裹紧毯子，在陆砚川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那台价值最高、损坏也最严重的万能试验机旁。她伸出冰凉而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她仔细查看了冻裂的传感器接口，又抬头环顾巨大的车间。
车间高大空旷，原有的保温层在严寒面前形同虚设。临时取暖器如同杯水车薪，热气根本留不住。
“保温……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重建一个……高保温的……微型环境……”林晚星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但思路却异常清晰，“围绕……核心设备……建……保温室……火墙……加循环……”
她的大脑在严寒和病痛中高速运转，一个大胆而原始的想法迅速成型——用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法：火！
“王工……”她看向王工，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准备耐火砖！大量！水泥！还有……无缝钢管！要最长的！直径……十五公分左右……快！”
“抽调……所有空闲的瓦工、管工！集中到这里！”
“在……这几台核心设备周围……砌墙！砌一道……空心火墙！高度……两米五……环绕设备……留出操作空间……”
“火墙……内部中空……砌成……回旋烟道……”
“钢管……穿进火墙烟道……两端开口……一端……连接大功率鼓风机……另一端……通到保温室顶部……做热风循环……”
“保温室……顶部和外侧……覆盖……多层保温棉被……缝隙……用湿泥封死……”
“火墙……外侧烧煤……热量……通过烟道……加热钢管……鼓风机……把热风……吹进保温室……循环……”
她的指令清晰而具体，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的病人。工人们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这方法……虽然原始，但听起来可行！
“明白！林工！”王工如同打了鸡血，立刻转身大吼着分配任务，“快！按林工说的！动起来！”
整个车间瞬间沸腾起来！工人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如同战士听到了冲锋号！搬砖的、和水泥的、切割钢管的、砌墙的……热火朝天，有条不紊。林晚星裹着毯子，坐在陆砚川搬来的椅子上，强撑着精神，在现场指挥，不时纠正细节。
“这里……烟道拐角……要抹圆滑……减少阻力……”
“钢管接口……必须焊接……不能漏气……”
“保温被……至少三层……重叠覆盖……”
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疼痛让她不时蹙眉，但她的声音始终沉稳有力，眼神专注而明亮。陆砚川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心疼地为她擦汗，喂她喝温水，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穿堂的冷风，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骄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苏联专家们被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和这个病弱女人展现出的惊人意志与智慧惊呆了。伊万诺夫脸上的轻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无法理解。他无法想象，一个如此虚弱的女人，怎么能在这刺骨的严寒中，思路如此清晰地指挥着这一切？用最原始的材料，构建一个看似简陋却蕴含精妙热力学设计的保温系统？
他忍不住走近，想看得更清楚些。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星随手放在膝盖上的一张草稿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那上面画着简略的火墙烟道和热风循环示意图，旁边标注着一些关键参数：烟道长度、截面积、钢管导热系数、预计热交换效率、保温室体积与所需热量计算……每一个数据都精准而专业！其中关于如何利用烟道回旋设计最大化热效率、如何通过鼓风机风量控制平衡室内温度避免局部过热的思路，更是让他这个经验丰富的机械专家都感到惊艳！
这哪里是简陋的土办法？这分明是融合了极高工程智慧和因地制宜创造力的杰作！
伊万诺夫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下意识地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想偷偷记下这些精妙的设计参数。然而，他刚翻开本子，还没来得及动笔——
“伊万诺夫同志，”林晚星清冷而虚弱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她不知何时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对我的……土办法……感兴趣？”
伊万诺夫的动作瞬间僵住，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尴尬得无地自容。他像一个偷糖果被抓到的孩子，拿着笔记本的手僵在半空，支支吾吾：“我……林晚星同志……我……”
林晚星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没有嘲讽，反而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在陆砚川和工人们诧异的目光中，她对着伊万诺夫，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用流利的俄语说道（她大学主修机械，精通俄语）：
“技术……没有国界。它属于……全人类追求进步的……共同财富。”
“如果……你们有兴趣……一起……完善这个保温系统……或者……交流一下……如何……更好地保护……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我们……非常欢迎。”
她伸出手，虽然虚弱得微微颤抖，却带着真诚的邀请。
伊万诺夫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林晚星苍白却真诚的脸，看着她伸出的手，又想起自己刚才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一股强烈的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涌上心头。这个中国女人，她的胸怀，她的智慧，她的坚韧，彻底征服了他！
几秒钟的沉默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伊万诺夫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它郑重地塞进口袋。然后，他挺直了腰板，脸上所有的傲慢和优越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一丝激动。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林晚星冰凉而虚弱的手。
“林晚星同志！”伊万诺夫的声音洪亮而真诚，带着浓浓的敬意，“您是一位真正的工程师！一位值得所有人尊敬的战士！我代表专家组，非常荣幸能与您合作！保护这些设备，是我们的共同责任！技术，确实属于全人类！” 他转身，对着其他几个同样震惊的苏联专家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把我们的经验也用上！”
苏联专家们如梦初醒，纷纷脱下厚重的呢子大衣，撸起袖子加入了热火朝天的建设队伍！他们带来了更专业的保温材料铺设技巧，优化了鼓风机的位置，甚至贡献出了自己带来的高效保温涂料！语言不通不再是障碍，手势和图纸成了最好的桥梁。中苏两国的工程师和工人，在寒冷的车间里，为了共同的目标，紧密协作。
陆砚川看着这一幕，看着妻子苍白脸上那抹欣慰而明亮的笑容，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暖流。他轻轻握紧了林晚星另一只冰冷的手。
**十几个小时后。**
当黎明的曙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红星厂区时，恒温车间内，一个用耐火砖砌成的、环绕着几台核心设备的、如同小型堡垒般的保温室，奇迹般地矗立了起来！火墙外侧的煤炉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光透过砖缝隐约可见。鼓风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将火墙烟道加热的钢管产生的热风，源源不断地送入覆盖着多层保温被的室内。
王工拿着温度计，激动地冲进保温室，片刻后又冲出来，声音因为兴奋而嘶哑：“38度！恒温38度！稳定了！林工！成功了！里面暖和得像春天！”
“乌拉！”一个年轻的苏联专家忍不住激动地喊出了声。
工人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疲惫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自豪！他们用双手和智慧，在严寒中守护了国家的重器！也见证了跨越国界的工程师精神！
伊万诺夫走到林晚星面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工程师的礼节：“林晚星同志，您创造了一个奇迹！这个‘保温室的春天’，属于您，也属于所有为技术奉献的人！” 他眼中充满了真诚的敬佩。
林晚星虚弱地靠在陆砚川怀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疲惫却无比温暖的笑容。她看着那温暖的保温室，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冰释前嫌、并肩作战的中苏工程师，感觉冰冷的身体似乎也注入了一丝暖意。
然而，在这片劫后余生的温暖和欢呼声中，在车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一双阴冷的眼睛正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地盯着那散发着温暖光芒的保温室，更确切地说，是盯着保温室外墙上，为了连接管道而临时开凿的、尚未完全封堵好的一个检修口。那目光如同隐藏在春日暖阳下的毒蛇，冰冷而贪婪。
钱副处长（后勤处副职）借着送“慰问热水”的名义混在人群中。他脸上堆着假笑，附和着大家的欢呼，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定在那个检修口。他刚才趁乱凑近时，借着里面透出的火光，似乎瞥到了保温室内部，靠近火墙烟道的地方，贴着几张手绘的……热力循环结构图纸？上面似乎标注着关键参数？
他悄悄缩回人群，借着弯腰放热水桶的瞬间，将手伸进厚厚的棉衣袖口里，按动了藏在里面的一个微型相机快门。轻微的“咔嚓”声，被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中。
保温室里温暖的“春天”，驱散了设备的寒霜，也融化了国界的坚冰。但阴影中贪婪的窥视和无声的快门声，却预示着，另一场围绕技术机密的冰冷暗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那张被偷拍的结构图，会流向何方？成为合作的桥梁，还是敌人手中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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