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北方秋景，略显萧瑟。林晚星靠在硬卧车厢的隔板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小桌板上划着“星辰”二字的轮廓。广交会的喧嚣和色彩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但与那份热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心头对现实冷静的盘算。梦想的种子已破土，但滋养它成长的每一分养分，都需要真金白银。
晚上到家时，已是万家灯火。舟舟和安安扑上来抱着她的腿叽叽喳喳，宁宁也拉着她的手，小声地说着想妈妈。家的温暖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等孩子们都被哄睡，书房那盏熟悉的绿罩台灯下，才真正属于她和陆砚川的空间。
“累了吧？”陆砚川给她倒了杯温水，眼神里带着关切，“广交会怎么样？看你信里说的，念头是越来越大了。”他语气里带着笑意，显然早已看过她途中寄回的信。
“累，但值得！”林晚星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从行李里拿出厚厚的笔记本和一叠画纸，“砚川，你看，这是我这几天又细化的一些想法。”
她将十几张服装设计草图在书桌上铺开。不再是广交会上那些略显保守的传统款式，而是融入了她来自未来的审美和理解——一件真丝衬衫，领口却巧妙缀着一枚玉石小盘扣；一条连衣裙，剪裁是现代利落的A字型，腰侧却用苏绣工艺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兰草纹样；一件改良旗袍，保留了立领和开衩的韵味，但腰线提高，更显身材比例，用了大胆的墨绿色绸缎……
“你看，这件衬衫，我想用香云纱做，夏天穿凉快又有质感；这条裙子，用软缎，走起路来会有流动的光泽；旗袍我想尝试一下这种带暗纹的提花绸……”她一边指给他看，一边解释着面料的选择，语气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展示心爱的宝贝。
陆砚川看得十分认真，他虽不懂服装设计，但审美品味极高，更能看出这些设计中蕴含的巧思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很好，”他颔首，目光中满是赞赏，“既保留了咱们的东西，又不老气，看着就舒服。比广交会上那些强得多。”他拿起那张墨绿色旗袍的草图，“这个颜色很大胆，但感觉撑得起来，会很好看。”
得到他的肯定，林晚星心里更踏实了。她深吸一口气，拿出另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语气转为务实：“但是，砚川，要实现这些，需要钱。”她将预算表推到他面前，“我仔细算过了。租一个靠谱的小院子当工作室，不能太偏，安全和环境都要考虑；设备不能再用二手的了，至少要买两台新的工业缝纫机、一台专业的锁边机、烫台这些基础设备；面料要想做出质感，必须用好料子，真丝、香云纱、好的棉麻，价格都不菲；还得请一位能坐镇的老师傅，至少带两个熟练女工……这些加起来，”她指了指预算表最下面的数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稿费、奖金，加上厂里发的那些补助，满打满算，大概也只能覆盖三分之一。”
她说完，微微抿了抿唇，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犹豫。她渴望独立完成这件事，不想事事依赖家庭。
陆砚川没有立刻看那张预算表，而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晚星，你是不是又忘了？你现在不只是林晚星，还是我陆砚川的妻子，是陆家的长孙媳妇。”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沉稳而有力：“你的独立和要强，我知道，也一直都欣赏。但你要明白，家人是什么？家人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这不是施舍，是对你眼光和能力的信任和投资。爷爷要是知道他的孙媳妇有这么好的想法和魄力，只会比我更高兴，更支持。陆家虽然不经商，但支持家人做正当事业、实现抱负的能力和心意，从来都不缺。”
他转身，打开书桌抽屉的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棕色牛皮纸信封，很厚实。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它轻轻推到林晚星面前。
“这里是家里给你准备的支持。拿去做你想做的事。记住，起步阶段，不要在关键环节上因为资金而妥协你的设计和品质。那才是‘星辰’的核心。如果后面运营起来还需要，随时跟我说。”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你的脑子，应该用在设计上和怎么把品牌做好上，而不是整天为柴米油盐锱铢必较，那太耗神了。”
林晚星拿起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沓捆得整整齐齐的十元大团结，还有一张银行定期存单，上面的数额让她心头猛地一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算。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被无条件信任和支持的巨大感动，有瞬间卸下经济压力的轻松，也有一种融入这个家庭后所带来的、坚实而磅礴的依靠感。她之前习惯了一切靠自己拼搏，此刻才真切体会到，这种来自家族的支撑，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砚川……谢谢，谢谢家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抬起头看他，眼圈微微发红。
陆砚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难得地带了点宠溺：“傻话。我们是一家人。”他顿了顿，眼神恢复了一贯的锐利和务实，“不过，钱只是敲门砖。接下来的事情才是真正的挑战。场地、设备、人手、稳定的面料来源，这些都得你亲自去跑。最重要的是，东西做出来了，卖给谁？市场在哪里？”
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问道：“广交会上那个给你名片的港商，陈彼得，他的名片还在吗？”
林晚星连忙点头，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夹层里，小心地取出那张略显花哨的名片。
“‘香江艺裳贸易公司’，陈彼得。”陆砚川接过名片，扫了一眼，“这种常年跑内地做生意的港商，情况可能比较复杂。名片我先留下，我让负责对外联络的同志，通过合适的渠道了解一下这家公司和这个人的底细。确保没什么问题，你再接触。凡事稳妥起见。”
林晚星用力点头，心里更安定了。有他把关，能规避掉很多未知的风险。
几天后，陆砚川带来了反馈消息。情况比想象中要好，陈彼得的公司主要做服装和轻工产品贸易，规模不大，但在业内口碑还算规矩，与内地一些外贸单位有正常业务往来，没发现什么不良记录。
“看来是个正经寻找商机的生意人。”陆砚川将名片递还给林晚星，“底子还算干净，你可以接触一下。既然我们现在资金不是问题，就不必考虑让他投资入股了。或许可以换种思路，试试把他发展成我们在海外的第一个代理商。用他现成的销售渠道，把‘星辰’的产品铺出去，快速试水国际市场，听听真实的反馈。”
“代理商？”林晚星的眼睛瞬间亮了，“对！这个办法好！既借了他的力，又能完全保持‘星辰’的独立性！还能第一时间拿到市场反应！”
“嗯。”陆砚川颔首，“你可以以你个人工作室的名义，先给他写封信，附上几张最有代表性的设计图，探探他的口风。信里的措辞可以自信些，重点突出设计的独特性和市场潜力。如果需要，写好了我可以帮你看看。”
林晚星立刻行动起来。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斟酌词句，写了一封简洁明了、不卑不亢的信函。打印出来后，又精心挑选了三张最能体现“星辰”融合风格的设计图复印件——那件墨绿色改良旗袍、带盘扣的真丝衬衫、绣着兰草的连衣裙——一起装进信封，寄往了陈彼得在广州的办事处地址。
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林晚星也没闲着。她通过家里帮忙管理日常事务的一位老同志的介绍，联系上了一位刚从某着名服装厂退休不久的老师傅——沈师傅。沈师傅手艺精湛，尤其精通丝绸裁剪和传统工艺，对林晚星带来的新奇设计图非常感兴趣，两人电话里聊得十分投缘。沈师傅答应南下广州，帮她撑起初期 production 的 technical 关。同时，她也通过一些渠道，大致了解了广州荔湾、海珠几个区的情况，对工作室的选址有了初步的方向。
不久，陈彼得的回信到了，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厚厚的一封。信纸是带着香味的港式信笺，字迹飞扬，语气极其热情：
“林小姐慧鉴： 来信及设计图样奉悉，反复观看，惊喜万分！林小姐之设计，融贯中西，别具一格，实乃我近年所见最具灵气与市场潜力之作品！既有东方韵味之魂，又具现代时尚之形，必定大受欢迎！ 代理之事，鄙人极具诚意，盼能尽快与林小姐面谈细节。一切条件皆可商议！ 盼复！ 陈彼得 敬上”
字里行间透出的急切和赞赏，让林晚星信心大增。
有了对方的积极回应和家里的资金支持，林晚星第三次南下广州时，心态已然不同。她身上带着足够的“底气”，行动也从容了许多。
她不再漫无目的地乱逛，而是在一位广州办事处同志（受家里委托从旁协助）的引荐下，花了几天时间，实地看了好几处地方，最终在海珠区一条安静整洁的小巷尽头，选定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不大，但闹中取静，有正房和厢房，稍加打扫修葺，粉刷墙壁，更换老化的电线，便显得宽敞明亮，非常适合作为初期的工作室兼小型展示间。
设备采购上，她目标明确。直接去了指定的国营五金交电商店，不再看二手货，而是精心挑选了两台崭新的“标准牌”工业缝纫机、一台“蝴蝶牌”专业三线锁边机，还订做了一个大大的熨烫台和一批裁剪工具。看着崭新的机器被搬进工作室，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味，她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最关键的面料采购，她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和眼光。拿着充足的预算，她直接跑到佛山最大的丝绸厂门市部，一待就是大半天。她不像其他采购员那样只看价格和库存，而是仔细地抚摸、对比各种真丝缎、双绉、乔其纱和香云纱的质地、厚度、光泽和垂感，不时地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记录着编号和价格。她甚至大胆地询问是否有品质更好的“外销品”或“特供料”，凭借其专业的谈吐和沉稳的气度，竟真让她看到了一些内部样本，并成功签订了小批量的优先供货协议，约定好按需取货。
与陈彼得的面对面谈判安排在广州宾馆的咖啡厅。林晚星特意穿了自己设计制作的一件浅米色真丝衬衫，配着深色长裤，显得干练又不失柔美。她清晰地向陈彼得阐述了“星辰”的品牌理念、定位和优势，并带来了几块精心挑选的面料小样。陈彼得显然对设计和她本人表现出的专业素养极为满意，双方一拍即合。谈判过程异常顺利，很快敲定了代理协议：陈彼得的“香江艺裳”公司获得“星辰”品牌在港澳及东南亚地区的首年独家代理权，并需支付一笔可观的预付定金；而林晚星则保证产品的独家设计、精良做工和按期交货。
当她站在已然焕然一新的“星辰”工作室里，夕阳的金辉透过擦得明亮的玻璃窗，洒在簇新的缝纫机台面上，反射出冷冽而可靠的光芒；一卷卷光泽流转、触手柔滑的昂贵丝绸面料整齐地码放在靠墙的木架上，如同等待被点亮的星辰；空气中弥漫着新刷墙面的淡淡石灰味、淡机油味和高级纺丝特有的清香。沈师傅过两天就能到位。一切都充满了秩序、希望和无限的潜力。
这一切的从容与底气，都源于家里那个男人和他身后的家族，以其特有的、符合身份的方式提供的强大而沉稳的支撑。她并非独自在奋斗。
她轻轻抚过一匹珍珠白色的真丝重缎，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仿佛已经触摸到了“星辰”璀璨的未来。
然而，就在她心满意足地检查完所有门窗，准备锁门离开之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巷口。一辆黑色的老式轿车，静静地停靠在路对面的树荫下，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遮光膜，看不清车内情形，仿佛一只沉默的黑色甲虫。
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暗中窥视的细微感觉，如同一条冰冷的细线，悄无声息地再次缠绕上她的心头。
成功的喜悦仿佛被瞬间注入了一丝寒意。那隐藏在暗处的目光，似乎并未因她的顺利起步而消失，反而像潜伏的猎手，更加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第12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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