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老宅这几日的氛围，像是黄梅天里晒不干的棉被，沉甸甸、湿漉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自打那篇题为《“星辰”之光：个体经济闯出的外贸新路，还需扫除哪些阴霾？》的报道在特定圈层里流传开来，黄美娟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指指戳戳。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篇报道里那些关于“蹊跷火灾”、“见不得光的黑手”的影射，最终箭头都会若有若无地指向她。虽然老爷子当面什么都没说，但他那双历经风霜、洞察世事的眼睛，近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一天比一天冷，像是结了层薄冰，看得黄美娟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黄美娟一夜没睡踏实，早早便醒了，心神不宁地踱到廊下。院子里，老爷子陆长庚正如往常一样打着太极拳。老人的身板依旧挺拔，军人的底子让他动作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可黄美娟瞧着，总觉得那招式比往日慢了几分，眉宇间也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唉，肯定是让那破文章和外面的风言风语给闹的……”黄美娟心里七上八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红漆柱子。她本意是想给林晚星那乡下丫头和她那个“星辰”服装工作室添点堵，最好能让她生意做不下去。谁承想，这反弹回来的钉子，最先扎疼的竟是老爷子的脸面，动摇了陆家最看重的清誉。
老爷子打完拳，面色沉静地回了书房。没过一会儿，黄美娟就看见管家福伯抱着一摞文件资料也跟了进去，她的心立刻“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那些文件里，保不齐就有能扯出她手脚不干净的蛛丝马迹，虽然她自认做得隐蔽，但老爷子的眼睛太毒，心思太深。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连午饭都是福伯小心翼翼端进去的。黄美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的鼓点越敲越密，越敲越乱。西跨院那几盆她平日最爱的兰花，此刻也失了颜色，勾不起她半点修剪的心思。
下午三点多，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就在黄美娟焦虑得快要受不住时，书房门“吱呀”一声猛地被拉开。福伯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煞白，一见她就喊，声音都变了调：“二夫人！不好了！老爷子…老爷子他突然说胸口闷得厉害，喘不上气，脸色…脸色难看得很！”
黄美娟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东西“啪嗒”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提着旗袍下摆就跟着福伯跌跌撞撞地往主屋书房跑。
一进门，一股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只见老爷子歪倒在宽大的太师椅里，脸色蜡黄，嘴唇发白，一只手死死地抠着胸前的衣襟，呼吸又急又浅，额头上沁满了豆大的冷汗，看起来痛苦万分。
“爸！爸！您这是怎么了？”黄美娟抢步上前，声音吓得发了颤，“快！快请李大夫！快去啊！”
老爷子极其费力地掀了掀眼皮，虚弱地摆摆手，声音气若游丝：“没…没事…别大惊小怪…老毛病了…歇会儿…歇会儿就好……”
可看他那情形，分明是大事不好！黄美娟心慌意乱，强自镇定地喊道：“福伯！快去请李大夫！再赶紧给砚川、砚国单位打电话！快！”
平静的陆家老宅顿时像炸开了锅，脚步声、焦急的吩咐声、下人们压抑的惊呼声搅和在一起，往日那份威严宁静被撕得粉碎。
李大夫很快就背着药箱急匆匆赶来了。这位老中医给陆家看了二十多年的病，指头一搭上老爷子的腕脉，眉头就死死锁住了，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急火攻心，忧思过虑，气血逆冲啊！”李大夫语气沉重，手下飞快地写着方子，“我先施几针稳住情况，再赶紧用药。若是到了晚上还压不住，必须立刻送医院，一刻都不能耽搁！”
黄美娟的心直直地往下沉，坠得她四肢冰凉。急火攻心？忧思过虑？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干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想到了那篇报道，想到了外面那些针对她的风言风语，更想到了老爷子这些天看她时那冰冷失望的眼神……悔恨和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透了她全身。
傍晚时分，陆砚川第一个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身笔挺的军装还带着外面的风尘，俊朗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进门劈头就问：“爷爷呢？情况怎么样？”
黄美娟心虚得厉害，忙不迭地把李大夫的话转述了一遍，语气不自觉地带着辩解：“李大夫说是最近太劳累，心里又存了事，这才一下子发作了……”
陆砚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能把她心里那点龌龊心思全剥开来看了个透亮。他没接话，只抿紧了唇，转身就掀帘进了里间卧室。
老爷子用过药，又扎了针，脸色稍稍缓过来一点，但依旧虚弱得很。见陆砚川进来，他勉强扯出个笑模样，声音微弱：“你怎么…跑回来了…我没事…就是年纪大了，歇歇就好……”
“爷爷，您别说话，安心养着。”陆砚川在炕沿坐下，轻轻握住老爷子枯瘦的手，语气是罕见的温和。
老爷子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往门口黄美娟站的地方瞟了一眼，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抹复杂的疲惫。就在这时，他猛地又捂住了胸口，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剧烈起来，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也开始隐隐发紫！
“李大夫！快！”陆砚川疾声喊道，一把扶住老爷子软下去的身子。
李大夫冲进来一看，脸色大变：“不行！快送医院！要快！这是心梗之兆！”
兵荒马乱！福伯赶紧叫了车，陆砚川小心翼翼地抱起老爷子，黄美娟脸色惨白如纸，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军用吉普车一路风驰电掣，尖锐的喇叭声划破了上海的黄昏，径直驶向军区总医院。
一番紧张的检查后，诊断结果像一记重锤，砸得所有人头晕眼花——急性心肌梗死，必须立即进行抢救！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严重…”黄美娟腿一软，全靠死死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瘫倒在地。她想起这些天老爷子的反常，想起那篇惹祸的报道，想起自己因嫉妒而做出的糊涂事，无尽的悔恨和灭顶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陆砚川一把托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捏得她生疼。他脸色铁青，下颚线绷得紧紧的，但声音却稳得吓人，对着医生一字一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医生，求您，一定救我爷爷！”
“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医生表情严肃，说完转身就冲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的时间，像是被黏稠的胶水拖住了脚步，过得格外缓慢而压抑。得到消息的陆家人，陆续心急如焚地赶来了。
很快，陆砚国急匆匆到了，他是陆砚川叔叔和黄美娟的儿子。陆砚国一身戎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显然也是从部队直接赶来，年轻英气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担忧，一进来就快步走到陆砚川身边，声音紧绷：“哥，爷爷怎么样了？” 他眉头紧锁，目光像被焊住了似的，死死盯着手术室上方那盏刺眼得令人心慌的红灯。
陆砚川脸色沉痛，重重地拍了拍陆砚国的肩膀，然后看向一旁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黄美娟，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走廊里或站或坐，挤满了陆家的至亲，空气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和极力压抑的低低啜泣声。
黄美娟独自缩在角落的长椅上，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彻底消失。她比谁都清楚，老爷子的病绝不是偶然。是她点着的那些暗火，放出的那些冷箭，最终反弹回来，烧毁了老爷子强撑着的硬朗，也差点毁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时间滴答流过，每一秒都是煎熬。
突然，手术室的门开了。
主刀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
所有人瞬间呼啦一下围了上去，陆砚川、陆砚国站在最前面，拳头攥得死紧。
“医生，我爷爷怎么样？”兄弟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声音里充满了紧张的期盼。
“抢救很及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的话让所有人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暂时落回肚子里一片刻，但他接下来的话又立刻让气氛重新凝重起来，“但是，老人家的心脏这次受损不轻，以后必须绝对静养，千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情绪上大的波动，无论是喜是怒，都是大忌，一旦再有…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明白，一定注意！谢谢您，医生！”陆砚川郑重地道谢，微微欠身。
老爷子被护士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送往重症监护室观察，暂时还不能探视。大家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着那个平日里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老人，此刻浑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安静得让人心慌。每个人的心情都像是灌了铅，无比沉重。
陆砚川转过身，目光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在场的所有家族成员，最后在那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的黄美娟身上停顿了一瞬，目光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医生的话，大家都听到了。爷爷需要绝对静养，一丝一毫的风浪都不能再受。”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向黄美娟的方向，意有所指，字字千钧：“所以，在爷爷彻底康复之前，陆家上下，必须安稳。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不该有的闲话，看到任何不该有的动作，更不允许有任何乌七八糟的事，传到爷爷耳朵里！谁要是敢阳奉阴违……”
他猛地收住话头，但那未尽的话语里的警告和寒意，像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脖子上，让黄美娟猛地一个激灵，浑身一哆嗦，头几乎垂到了胸口，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陆砚国站在陆砚川的身侧，目光也复杂地扫过自己的母亲，看到她那般惶恐失魂的模样，年轻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最终只是黯然垂下眼睫，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痛心，却又夹杂着一丝不忍。
这一夜，医院走廊灯火通明，无人能够安眠。黄美娟缩在冰冷的椅子上，悔恨、恐惧和后怕交织成的巨网，几乎将她彻底吞噬。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些争强好胜、打压小辈的举动，可能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第二天，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老爷子的情况终于稍微稳定了一些，被转入了单人病房，允许家人短暂探视。
黄美娟惴惴不安地跟在陆砚川、陆砚国身后，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犯人，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极其虚弱，脸色依旧不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爸，您…您感觉好些了吗？”黄美娟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发虚，带着她自己都察觉到的颤抖。
老爷子的目光缓缓移向她，那目光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古井，复杂得让她心慌意乱，几乎要站立不住。良久，老人才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依旧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字字清晰：“陆家…门风…不能败…更不能…乱…”
黄美娟的心猛地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忙点头如捣蒜：“是，爸，您说的是，我…我明白…”
“晚星那孩子…独自在外…不容易…”老爷子喘了口气，歇了片刻，才继续慢慢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锤子，敲在黄美娟心上，“咱们陆家的人…在外面…要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自家人，更不能…背后捅刀子，拆自家的台…”
“我明白…爸…我…我知道错了…”黄美娟的声音细若蚊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地烧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明白…就好…”老爷子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摆了摆手，“都出去吧…我累了…”
从病房出来，黄美娟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旗袍上。老爷子自始至终没有一句直接的斥责，但那寥寥数语，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责骂都让她无地自容，心惊肉跳。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远在广州的林晚星，也接到了陆砚川从医院打来的长途电话，得知了老爷子突发重病入院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这么突然？”她握着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爷爷的身子骨一向都很硬朗的…”
电话那头，陆砚川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浓浓疲惫，还有一丝沙哑：“医生说，是急火攻心，情绪波动太大引发的。家里最近…事情一桩接一桩，就没消停过。”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想到了那篇指向不明的报道，想到了之前作坊那场“意外”的火灾，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和愧疚感迅速攫住了她。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事，才把爷爷气成这样的？
“需要我马上买票回来吗？”她毫不犹豫地立刻问道。
“暂时不用，”陆砚川顿了顿，语气尽量放得平稳些，“爷爷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医生强调必须绝对静养，不能受任何打扰。你那边…一切都还好吗？没什么特别的事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层的担忧。
“作坊这边…”林晚星迟疑了一下，想到那些堵锁眼、剪电线、撒图钉的龌龊伎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让他分心，“还好，没什么大事，我能处理。你安心照顾好爷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别累垮了。”
挂了电话，林晚星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广州城熙熙攘攘的街道，阳光明媚，她却总觉得那篇报道所引发的风波，并未随着老爷子的病倒而平息，反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虚伪的宁静，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尤其是，她猛地想起苏师傅前天傍晚无意间提起，说好像在码头附近的人群里，又瞥见了那个鬼鬼祟祟、行踪可疑的阿强，只是当时人多，一眨眼就不见了……
而此刻，在军区总医院空旷安静的楼梯间里，黄美娟正趁着无人注意，用手帕捂着话筒，用走廊尽头的公共电话，哆哆嗦嗦地拨通了一个号码。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厉与急切：
“…对！是我！计划…计划先暂停！不…不是不做！是现在风头太紧，老爷子刚缓过来一点…等…等这阵子过去…听着，那边现在肯定也乱着，等他们松懈下来…到时候，务必把那丫头和她那个破作坊，给我一次彻底按死！决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了！”
她不知道，就在她放下电话，心神不宁、眼神闪烁地四处张望时，不远处楼梯上层的阴影里，一道挺拔而熟悉的身影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陆砚国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痛苦而又挣扎万分的表情。他死死咬住下唇，最终没有选择上前质问，只是猛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楼梯拐角的黑暗里。
笼罩在陆家头顶的风暴，并未因为一家之主的骤然病倒而停歇，反而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酝酿着更加汹涌险恶的浪潮。那通来自广州的、关于阿强行踪的电话，像一个不祥的注脚，预示着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悄然潜伏，等待下一个兴风作浪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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