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院前厅，比不得东梢间的暖融，空旷寒冷。
林侧妃身边的大丫鬟翡翠正站在那里，一身水红色绣缠枝梅的锦缎袄子，外面罩着银鼠皮比甲，梳着油光的圆髻，插着赤金点翠的簪子，通身气派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她手里捧着一个一尺来长的紫檀木匣子，匣盖微启，露出里面锦缎衬垫上躺着的一株人参，须长形美，品相确实非凡。
见珊瑚带着张嬷嬷和秋禾进来，翡翠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屈膝行礼，声音又脆又甜：“给珊瑚姑娘请安。侧妃娘娘惦记着老夫人近日劳神，特意让奴婢将这株刚得的百年老山参送来给老夫人补补元气。娘娘说了，万事不及老夫人凤体安康要紧！”
她话说得漂亮，眼神却扫过前厅里的每一个人，得意中带着轻蔑。
珊瑚唇角勾起，并未去看那人参，只道：“侧妃娘娘有心了，代我谢过娘娘美意。张嬷嬷，收下吧。”
张嬷嬷上前，从翡翠手中接过木匣，入手沉甸甸的。她并未立刻合上盖子，而是就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又低头轻嗅了一下。
翡翠笑道：“嬷嬷放心，这是娘娘娘家兄弟特意从关外寻来的上好货色，断不会有差。”
张嬷嬷点点头，合上匣盖，退到珊瑚身侧，并未多言。
翡翠又接着道：“还有一事要叨扰张嬷嬷。年关将近，各府年礼往来、府内份例赏赐、祭祖事宜……千头万绪，娘娘那边虽有心操持，但许多旧例章程，还是得请教嬷嬷您才稳妥。不知嬷嬷现下可否移步，随奴婢去一趟‘锦瑟院’？娘娘还备了几样新式的点心，请嬷嬷尝尝鲜呢。”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绵里藏针。一来点明林侧妃才是如今府中主持中馈之人，二来直接要叫走珊瑚身边最得力的臂膀张嬷嬷，其用心不言而喻。
珊瑚端起小丫鬟新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年节旧例，账房和管事处都有存档，侧妃娘娘若不清楚，派人去查便是。张嬷嬷年纪大了，近日为着账目之事劳心费力，眼下正头疼，需得静养，怕是不便去锦瑟院叨扰了。娘娘若实在有疑难之处，不妨列个单子，遣人送来，待嬷嬷精神好些了再看。”
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就把话挡了回去，还就“账目之事”敲打了一番。
翡翠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珊瑚会如此直接地回绝，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垂手立在珊瑚侧后方的秋禾，眼底闪过一丝算计，随即又笑道：“姑娘说的是，是奴婢考虑不周了。既如此，便不劳烦张嬷嬷了。只是……这年礼单子、各房份例增减，着实繁杂，娘娘身边一时也缺个笔墨爽利、能帮着整理归档的人……听闻老夫人跟前这位秋禾妹妹心思灵巧，不知姑娘可否暂借秋禾妹妹一用？只需半日功夫便好。”
矛头一转，竟直接指向了秋禾！
秋禾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下意识地收紧手指。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秋禾身上。
珊瑚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翡翠：“秋禾是老夫人跟前伺候笔墨的人，她的差事自有老夫人和我的分派，不劳侧妃娘娘费心。锦瑟院若缺使唤的人，侧妃娘娘尽可吩咐内务管家调配，挑几个机灵的去便是。若无其他事，你便回去复命吧。”
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
翡翠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嘴角微微抽搐。她勉强维持着礼节，福身道：“是，奴婢明白了。奴婢告退。”说完，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前厅里一时安静下来。
珊瑚静坐片刻，目光落在那紫檀木匣上，淡淡道：“张嬷嬷，你怎么看？”
张嬷嬷上前一步，重新打开匣盖，用手指甲在那人参的主根上极其轻微地刮了一下，放到鼻尖又仔细闻了闻，眉头紧紧蹙起：“姑娘，这参……味道似乎有些不对。百年老山参该有的醇厚药香之下，似乎隐着一丝极淡的、不和谐的酸涩气。若非老奴早年随家中长辈辨识过药材，几乎闻不出来。”
秋禾闻言，心中骇然。林侧妃竟敢在送给老夫人的药材上做手脚？如此明目张胆？
珊瑚接过木匣，也依样轻轻一嗅，片刻后，冷笑道：“不是似乎，是肯定。这不是什么百年老山参，而是用外形相似的‘樟柳根’精心炮制假冒的。樟柳根其性寒凉，且有微毒，久服伤身，对心脉尤为不利。老夫人若用了此物，表面看似进补，实则暗耗精血，时日稍长，必生恶疾。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惊心，让秋禾听得脊背发凉。这深宅内院的争斗，竟阴毒至此！
“她料定我们得了这般‘好东西’，必定会急着给老夫人用上，以示孝心，也不会轻易怀疑她公然送来的东西。”珊瑚冷声道，“即便日后事发，她大可推说是不识货被奸商所骗，或是底下人调了包，摘得干干净净。”
“姑娘，那我们现在该如何？立刻禀明老夫人，揭穿此事？”张嬷嬷语气凝重。
“揭穿？”珊瑚微微摇头，眸中闪烁着光芒，“此刻揭穿，不过打草惊蛇，让她再想更阴毒的法子。她既送了这份‘大礼’，我们若不收下，岂不辜负了她一番‘美意’？”
她将木匣盖上，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轻轻敲击着，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秋禾，我记得你说过，你认得几种草药？”
秋禾心中一紧，连忙应道：“是，姑娘。奴婢在乡下时，跟着村里老人认得一些寻常草药，只是粗浅得很。”
“认得菖蒲和艾草吗？”
“认得。菖蒲辟秽，艾草温经，都是常见的。”
“很好。”珊瑚唇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张嬷嬷，去库房，寻一株品相最次、年份浅薄的人参来，最好是有些受潮发霉，药性已失的。秋禾，你去后园暖房，寻些干枯的菖蒲根和艾草叶来，要悄悄儿的，别让人看见。”
张嬷嬷和秋禾虽不明所以，但见珊瑚神色笃定，立刻领命而去。
不过一刻钟功夫，两人便都回来了。张嬷嬷拿来一株品相确实不佳、须根都有些发黑的小参。秋禾则用帕子包了一小撮干枯的菖蒲根和艾草碎叶。
珊瑚让张嬷嬷将那只紫檀木匣拿来，取出那株假的“老山参”，又将那株劣质真参放进去，然后将那菖蒲根和艾草叶揉碎，极其小心地撒在锦缎衬垫的缝隙和人参的须根之间，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盖子，轻轻摇晃了几下。
“嬷嬷，把这匣子收好，就放在老夫人小库房最显眼的位置，但务必锁好，钥匙你亲自保管。”珊瑚吩咐道，眼中光芒闪烁，“若有人问起，便说侧妃娘娘送来的百年老参珍贵无比，需得妥善保管，待太医请脉时斟酌使用。”
张嬷嬷瞬间明白了珊瑚的意图，这是要留下证据，并制造假象，让人以为这参被好好收藏着，实则偷梁换柱，将来必要时方可一击即中！那菖蒲和艾草的气味，恰好能掩盖那劣质真参的霉味，又能解释为何匣子里的“参”闻起来有些异样。
“那这假的……”张嬷嬷看向那株樟柳根。
珊瑚拿起那株足以害人的假参，目光冷冽如刀：“这个……我自有妙用。”她看向秋禾，“秋禾，你今日做得很好。记住，今日前厅之事，尤其是这山参，出我口，入你耳，绝不可对第六人言。便是对你最亲近之人，亦不可透露半分。”
秋禾深知利害，郑重应下：“奴婢明白，绝不泄露半个字。”
珊瑚点点头，语气稍缓：“你下去歇着吧，今日不必再过来伺候了。”
“谢姑娘。”秋禾行礼，退出了前厅。走到廊下，她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而珊瑚姑娘看起来清冷寡言，其手段心机，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深沉可怕得多。
秋禾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她知道，山参之事只是一个开始，她似乎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无声的硝烟之中，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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