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院后罩房的耳房里,油灯如豆。吃饱的雨妮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细棉布袄裙,坐在炕沿,一双脚悬空轻轻晃着,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比她家堂屋还整洁的小屋。她脸上惊惧稍退,却仍带着一丝野草般的倔强,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新衣的袖口。
“姐,这王府……规矩大吗?刚才那位珊瑚姑娘,瞧着真吓人。”雨妮儿压低了声音,凑近正在铺床的秋禾。
秋禾动作一顿,转过身来,神色严肃:“雨妮儿,你记住了,这里是王府,不是我们村里。一句话不对,一步路走错,都可能惹来大祸。珊瑚姑娘是我们的恩人,你以后行事,定要谨言慎行,万事听姑娘和张嬷嬷的吩咐,绝不可再由着性子胡来,记住了吗?”
雨妮儿被姐姐的严肃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哦,我知道了。”她顿了顿,眼里又冒出好奇的光,“姐,你是怎么求动那位姑娘救我的?她看着……不像好说话的人。”
秋禾叹了口气,眼底掠过这几日的惊涛骇浪,但也只化作一句轻描淡写:“是姑娘心善,也是我们的造化,你只需记住这份恩情,安生当差便是。”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秋禾姐姐,张嬷嬷让你去一趟库房,清点一下新送来的年货料子。”
“就来。”秋禾应了一声,又细细叮嘱了雨妮儿几句,这才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小丫鬟往库房去。
库房里灯火通明,新到的各色锦缎、绒料堆叠如山,散发着淡淡的织品气息。张嬷嬷正拿着册子,指挥着两个小丫鬟登记造册。见秋禾来了,便指着一批颜色尤为鲜亮夺目的料子道:“这些是预备给各房主子做新年衣裳的,你心思细,过来帮着核对一下数目和品类,记录清楚了,万万错不得。”
“是,嬷嬷。”秋禾应下,接过另一本册子,走到料子前。她并未急于下笔,而是先仔细看了看各匹料的标签,然后才一匹匹展开细看,手指轻轻抚过缎面,检查得极为认真。不仅核对了数目,还将每匹料子的颜色、花纹都详细备注,遇到有轻微跳丝或染斑不甚均匀的,也单独标注出来。
张嬷嬷在一旁看着,并未出声打扰,微微颔首。
核对完毕,张嬷嬷合上册子,说道:“按旧例,这些料子清点后,要先呈报姑娘过目,再按份例分送各院。你既核对了,便由你去向姑娘回话吧,姑娘若问起,也好答得细致。”
秋禾心知这是张嬷嬷有意历练她,颔首道:“奴婢明白。”
她捧着册子,再次来到东厢房。珊瑚正临窗看着账本,见她进来,便停下了动作。
“姑娘,新到的年货料子清点完毕,请您过目。”秋禾将册子双手呈上,然后垂手立在一旁,屏息凝神。
珊瑚翻开册子,目光沉静地扫过。当看到那些详细的备注和瑕疵标注时,她抬眼看了秋禾一眼:“这些都是你标注的?”
“是。”秋禾恭声道,“奴婢想着,主子们做衣裳用料精细,若有瑕疵,提前知晓也好规避,或用在不起眼处,免得日后麻烦。”
珊瑚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继续往下看。看完后,她合上册子:“记得很周全。按旧例,林侧妃处今年添一匹云锦,二少爷处添一匹宝相花纹的杭缎,三小姐处添一匹软烟罗。其余照旧。你去告诉张嬷嬷,就这么分派吧。”
“是。”秋禾应下,正准备告退。
珊瑚却似随口问道:“昨日李家送来的那株灵芝,你看品相如何?”
秋禾一愣,没想到珊瑚会问这个。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灵芝的样子,谨慎答道:“回姑娘,奴婢愚见,那灵芝菌盖厚实,色泽深赤,柄干粗壮,看起来确是上品。只是……只是奴婢在乡下时,听老人说过,真正极品的赤焰灵芝,菌盖背面菌孔细微均匀,色泽应是纯正朱赤,而非偏暗紫红。昨日那株,似乎……略暗沉了些许。当然,奴婢见识浅薄,或许说得不对。”
她说完,有些不安地低下头。
珊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哦?你还懂这些?”
“不敢说懂,只是偶然听得几句闲话。”秋禾忙道。
珊瑚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知道了,你去吧。”
秋禾退出东厢房,后背竟出了一层细汗。她不知道自己的多嘴是对是错。
下午,分送料子的差事果然落到了秋禾头上。张嬷嬷将份例单子交给她,又派了个小丫鬟帮着捧料子。
先去了二少爷的“凌云轩”。二少爷不在,通传的大丫鬟瞥了一眼那匹宝相花纹的杭缎,哼了一声:“今年就这些?我们少爷前儿个还说要裁件新斗篷呢,这哪够啊?”言语间颇为不满。
秋禾想起了珊瑚姑娘平日里的冷静,她微微屈膝,不卑不亢地答道:“姐姐恕罪,这是按旧例并姑娘批示的份例送来的。姑娘特意吩咐,这宝相花纹的杭缎是今年新到的花样,最是衬二少爷的气质。若少爷另有需要,或许可回了林侧妃,从侧妃娘娘的份例中支取,或另行采买。”
那丫鬟一听抬出了珊瑚和林侧妃,顿时噎住了,悻悻地接了料子,没再多说。
到了三小姐的“漱玉斋”,三小姐身边的嬷嬷倒是和气,却指着那匹软烟罗道:“这颜色好是好,就是薄了些,冬日里做衫子怕是不挡风,可否换一匹厚实的云缎?”
秋禾记得册子上记录三小姐处并无云缎份例,若换了,必然牵扯别处。她笑容温婉:“嬷嬷有所不知,这软烟罗看着薄,实则密实挡风,且轻盈飘逸,最合三小姐这样清雅的人物。姑娘特意吩咐了,这是京里时兴的料子,好多贵女都爱呢。若嬷嬷实在觉得单薄,不如用这软烟罗做外衫,里面衬一层薄棉,既保暖又好看别致。”
那嬷嬷听了,觉得有理,便笑着收了:“你这丫头,倒是个会打算的。”
最后送到林侧妃的“锦瑟院”时,秋禾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接待她的是侧妃身边另一个大丫鬟玛瑙,态度倒是客气,但验看料子时格外仔细,特别是那匹额外添加的云锦,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笑着让人收下,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有劳秋禾姑娘跑这一趟了,回去代我们娘娘谢过珊瑚姑娘惦记。”
秋禾微笑着应下,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直到走出锦瑟院,才暗暗松了口气。
回到颐宁院向张嬷嬷回话,将各院的反应一一禀明。张嬷嬷听完,点了点头:“你应对得还算得体。下去歇着吧。”
秋禾松了口气,正要退下,张嬷嬷似想起什么,又叫住她,语气平淡无波:“对了,库房里那支老参,就是侧妃娘娘送来的那支。虽已知是赝品,但戏需做全。明日府里清虚观的道长会来给老夫人讲经,或许会需用些参片做样。你去将那参请出来,用玉刀切下薄薄三片,用锦盒装了备用。记住,小心些,那东西终究不祥。”
张嬷嬷这话看似吩咐杂事,实则意义深远!这是要她亲手去触碰那罪证,并参与这“做戏”的环节!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锻炼。
“是,嬷嬷,奴婢一定小心。”秋禾压下心头的悸动,恭声应下。
她再次独自来到小库房,用钥匙打开门,找到那个紫檀木匣。打开匣盖,那株形貌俱佳的“老山参”静静地躺着。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取来专用的玉刀和白玉碟,屏住呼吸,依着张嬷嬷的吩咐,在那假参的尾部极其小心地切下薄如蝉翼的三片。
其间,她格外留意之前发现异常的地方。当切到参体中部时,玉刀似乎感受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切割药材的凝滞感。她停下动作,将切面凑到眼前仔细察看,又就着光轻轻嗅了嗅。那丝被掩盖的酸涩味似乎更明显了些,而切面处的质感,也略显怪异,不似天然纹理。
她不敢耽搁,将三片参片放入铺着软缎的小锦盒中,然后将那株假参原样放回匣内锁好。捧着锦盒回去复命时,她将自己的观察低声禀报了张嬷嬷:“嬷嬷,奴婢切参时,感觉那参中部似乎有些许异样,切面质感也与寻常老参不同,气味也更酸涩了些。”
张嬷嬷接过锦盒,闻言并不意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嗯,知道了,你眼力心思都算细致,今日之事,烂在心里。”
“奴婢明白。”秋禾暗暗记下。
夜里一个穿着深色斗篷的娇小身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婆子,来到了王府西北角“静心斋”外。身影轻轻叩响角门,三长两短。
角门开了一条缝。身影并未塞入整个锦盒,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用油纸紧密包裹的物件——里面正是那三片薄薄的假参片——迅速递了进去。里面一只苍老的手接过,门扉又无声合拢。
身影在原地停留一息,仿佛从未出现过般,悄然隐入夜色。
与此同时,锦瑟院内烛火通明。
林侧妃听着玛瑙的回禀。
“……料子收下了,没说什么。只是,颐宁院那个叫秋禾的小丫头,瞧着倒比先前沉稳了不少,说话办事,很有些章法,不像个刚进府的生手。”
林侧妃冷哼一声,指尖划过榻上的云锦:“章法?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那老参……库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咱们的人隐约听说,明日清虚观道长来,似乎要用到那参。张嬷嬷让那秋禾去切参片了。”
“哦?”林侧妃若有所思道,“让她去切参?有点意思……看来,咱们的珊瑚姑娘,是真打算用这枚小棋子了。”她似笑非笑,“也好,棋子动了,局才好往下走。刘管家那边,账目‘做’得如何了?”
“刘管家已是焦头烂额,四处挪借,二少爷那边催得又急……”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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