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清冷冷地洒在京兆尹府衙侧门的石狮子上。云妮儿牵着妹妹雨妮儿站在那石阶下,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倒不是因为这清晨的寒意,而是袖袋里那几张刚刚拿到、还带着衙门印泥特殊气味的纸张,沉甸甸地坠着她的心。
那是她和妹妹的“赎身文书”与新的“户籍凭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她原本几乎快要遗忘的名字——“贺云妮”、“贺雨妮”,籍隶京郊,户别为“民”。从此,王府里那个名唤“秋禾”的丫鬟,便仿佛真如这晨间的薄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阿姐……”雨妮儿仰着小脸,轻轻唤了一声,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姐姐。她还不大明白这几张纸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却能隐约感觉到这对于阿姐来说极重要。自打从那个衙门里出来,姐姐的手就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攥得她生疼。
云妮儿蹲下身,仔细地将那关系着她们身家性命的凭证折得方方正正,妥帖地放入贴身的内袋中,与外层那个装着她们全部积蓄的荷包分开。她压下喉头的微哽,对妹妹笑了笑:“没事了,雨妮儿。记住,从今往后,阿姐叫贺云妮,你叫贺雨妮。我们……是良民了。”
“良民”二字出口,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现在户籍凭证有了,她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落脚呢?
这问题,在离开王府前,云妮儿已在心中盘算了无数遍。她不动声色地向那些能偶尔出府、或家就在外城的婆子小厮打听过,只说是替远方投奔的穷亲戚问路,将那些关于外城哪个地段租金低廉却又勉强能安身的信息,一点一滴如同攒珍珠般,牢牢记在心里。
城西南清水巷一带,靠近码头,力工杂役聚集,租金最贱,却也鱼龙混杂,最是不太平;东莲花坊周边,多是些小手工业者,稍微齐整些,价钱自然也水涨船高……她细细比较,心中天平最终倾向了口碑中“还算安稳”的莲花坊。至于如何租住民房,她也打听到了“牙行”这条门路,多花几个中介钱,图的是个稳妥,契约分明,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她牵着雨妮儿,按着打听来的路径,一路找到了莲花坊附近一家门面不大的“陈记牙行”。里头坐着个穿着半旧绸衫、正拨弄算盘的中年人,便是牙人陈五。
见进来的是两个半大的女孩,衣着虽是干净整齐的细布裙衫,但那款式质地,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大户人家仆役的打扮,陈五眼皮懒懒一撩,并未起身,只拖着调子问:“两位姑娘,有何贵干?”
云妮儿稳住心神,开口道:“陈牙人,我们想租一间房,最好是能独门出入的,地点就在这莲花坊附近。”她略一停顿,报出了一个早已计算好的、颇为拮据的数目。
陈五这才搁下算盘,正眼打量她。见这女孩年纪虽稚,身量未足,但眉眼沉静,说话条理分明,不似寻常小户人家懵懂怯懦的孩子,倒像是……在高门大户里见过些世面的,他脸色稍缓,道:“这个价码,想独门独院怕是难,倒是有几处单间,或是与人合住的院落有空房。”
他取出几份薄薄的契纸底单,随口介绍着:一处是临街铺面的后隔间,整日不得清净;一处是大杂院里的东厢房,需与好几户人家共用院落、水井,是非多;再有,便是清水巷尽头的一间小屋,“独门独院是不假,可空置得久了,破败得很,位置也偏,也就胜在清静,价钱嘛……你给的数勉强够得上。”
云妮儿凝神听着,心中权衡:太吵,于雨妮儿休养不宜;大杂院人多口杂,她们姐妹势单力薄,怕不安稳。唯有那清水巷的独院,虽破旧偏僻,反倒正合了她眼下求一个暂时落脚、安稳角落的心理。
“劳烦陈牙人,带我们去瞧瞧清水巷那处吧。”她抬起眼,心里已有了计算。
穿过几条愈发狭窄、两侧屋舍也愈发低矮歪斜的巷弄,空气里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劣质煤烟和食物若有若无的酸腐味道。最终,在那条名为“清水巷”的胡同最里头,看到了那扇虚掩的、漆皮剥落得如同生了癞疮的木门。
推开门,一股陈年的酸腐气扑面而来。院子小得几乎转不开身,地面坑坑洼洼,还生着湿漉漉的青苔;正屋低矮,窗纸破损不堪,屋里昏暗,只能勉强看清一张破木板床和一张歪腿桌子。显然如牙人所说真的空置已久,蛛网垂结,灰尘竟积了足有铜钱一般厚,但这才短短一年时间没住人,竟然破败如此,果然人走了,这房子也如死了一般。
雨妮儿下意识地抓紧了姐姐的手,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牙人陈五袖着手站在门口,漠然道:“姑娘自己也瞧见了,也就这条件,原主家搬走快一年了,一直没租出去。”
云妮儿虽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屋子的破败程度确实也超乎了她的预想,这房子简直比王府里堆放杂物的柴房还要不堪。她默默走到院中那口小小的、井沿布满青苔的水井边看了看,井水尚算清澈;又仔细看了看屋顶,瓦片虽旧,倒还齐整,墙壁也无大的裂缝。她想,她需要的是一个家,一个能为她们姐妹遮风挡雨,至少不用风餐露宿的家,破旧可以收拾,安静正合她意,房子只要有人住也就活过来了。
“就这里吧!”云妮儿转身,声音轻快,仿佛选的不是这般破屋,而是寻常物件,“烦请陈牙人立契。”
陈五有些讶异,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干脆。“姑娘可想好了?立了契,这定金可就……”
“想好了。”云妮儿打断他,从荷包里数出定钱,并拿出那份崭新的户籍文书,“这是我们的户籍,请牙人验看。”
陈五接过文书,目光在那鲜红的官府印鉴上停留片刻,态度更和气了:“原来是府上出来的姑娘,怪不得这般爽利。成!我这就写契。”
立契,交钱,拿钥匙。当房子的铜钥匙落在云妮儿的手上,她才觉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咚地一声,落到了实处。她长舒一口气,终于踏实了。
小小的院落重归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云妮儿关上门,背靠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板,从决意离开,到拿到身契,再到走出王府,办妥户籍,找到这处安身之所……时间不长,但始终绷着一根弦,当这一切都落实妥当后,云妮儿才觉得浑身酸软,只想随便躺在一处好好睡一觉。
“阿姐,这屋子也太破了,如何能住人?”雨妮儿怯生生地问。
云妮儿回过神,看着雨妮儿有点担忧的小脸,抬手将她鬓边一丝乱发掖到耳后,笑着说:“院子脏了,我们一起扫就行了,这些桌子椅子破是破了点,好在将就能用。这里只属于我们,再不用看人脸色,再不用担惊受怕了。”她挽起袖子“来,跟阿姐一起,把我们的家,收拾出来!”
擦洗打扫,将破损的窗纸糊上新的,找了些干稻草将木板床铺上,重新垒砌坍塌的炉灶……就这样忙忙碌碌了一下午。云妮儿看着虽然依旧家徒四壁,却已然是一个还算洁净温暖的小屋,看着雨妮儿已经累得躺在铺了厚厚稻草的床板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的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当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点金光投进小屋,那盏小小的油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轻轻摇曳,驱散了一室的昏暗。
喜欢杂草小丫头生存指南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杂草小丫头生存指南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