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师爷走后，小院里一片死寂。雨妮儿依偎在云妮儿身边，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云妮儿默默收拾着被钱师爷目光审视过的灶台和器皿，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件家什都重若千钧。
补缴税款罚金？定额税银？定期查验？
这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如同沉重的枷锁。她粗略估算，若按钱师爷暗示的数额，她这刚刚攒下的一点家底，恐怕要去之大半，往后的定额税银，更是一笔持续的、难以预估的支出。这清露冻的生意，利润本就算不得丰厚，如此层层盘剥下来，还能剩下多少？
在王府，她需看主子眼色，时常被动卷入明争暗斗，稍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离了王府，又需与市井无赖周旋，稍不谨慎又会丢了生计；如今好不容易凭手艺挣得一线生机，却又被这官府的规矩压得喘不过气。这世道，为何对她们这等升斗小民，就如此艰难？
“阿姐，我们还做那活计吗？”雨妮儿小声问。
云妮儿看着妹妹稚嫩的脸庞，心中一痛。不做？她们靠什么生活？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哪还有退路呢？既然退不得，前面是豺狼或是虎豹也只有迎上去再说了。
翌日，云妮儿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裙，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了些许铜钱，又特意带上了两碗精心制作的、点缀着荷花云纹的清露冻，径直往坊正衙门而去。
衙门侧厢的一间值房里，钱师爷正端着茶杯，与另一名书吏闲话，见云妮儿来了，他眼皮抬了抬，并未起身。
“民女贺云妮，给钱师爷请安。”云妮儿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将手中用干净荷叶包好的两碗清露冻轻轻放在桌角，“昨日蒙师爷教诲，民女深感惶恐。今日特来请罪，并备下些许粗陋点心，请师爷尝尝鲜，消消暑气。”
钱师爷瞥了一眼那荷叶包，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态度依旧冷淡。
云妮儿不以为意，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布包，双手奉上，恭顺道：“师爷昨日训示，民女回去后细细思量，深知罪过。这是民女核算的以往所得，按规矩应补缴的税款与罚金，还请师爷过目，数目若有偏差，但凭师爷裁定。”
钱师爷这才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串得整整齐齐的几百文钱。他掂量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和讶异，似乎没料到云妮儿如此爽快。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威吓敲打之词，一时竟有些无处着落。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语气缓和，将钱推给旁边的书吏登记造册，“那立契纳税之事……”
“民女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云妮儿立刻接口，有礼有节，“民女愿立契书，按月纳税，绝不敢延误。只是……民女初涉此道，不懂其中规矩，这税额几何，制作之地又有何要求，还望师爷明示，民女也好遵照办理，不敢再行差踏错。”
她这番以退为进，将主动权交还对方，姿态放得极低。钱师爷见她如此“识趣”，脸色又好看了几分。他捻着那两撇稀疏的胡子，沉吟道：“看你也是个懂事的。既如此，我便与你分说分说。你这在家中制作，不占街面，税额便按最低一档的‘家造小贩’来算，每月需纳……五百文。至于制作之地，需得洁净，无蚊蝇鼠蚁，器皿需专用，不得与杂物混杂，每月由衙役查验一次，若不合格，需停工整顿，直至符合要求为止。”
每月五百文！云妮儿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她目前纯利的三成！而且还有那随时可能借题发挥的“查验”！
但她面上不敢显露分毫，只垂首道：“是，民女记下了。只是……师爷容禀，民女这清露冻，用料寻常，获利微薄，全仗着手工精细，方能换些嚼用。每月五百文……实在有些艰难。可否请师爷体恤，再减免些许？民女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时常孝敬师爷。”她说着，又将那包清露冻往前推了推。
钱师爷三角眼转了转，看了看那包点心，又看了看云妮儿低眉顺眼的模样。五百文本就是他往高了报的，意在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故作沉吟片刻，方道：“罢了，看你只身一人带着幼妹，也确实不易。这样吧，每月三百文，不能再少了！这是看在你态度还算恭谨有礼的份上。”
“多谢师爷体恤！多谢师爷！”云妮儿连忙道谢，心中虽仍觉沉重，却也知道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当下，由书吏执笔，立下一份简单的契书，写明贺云妮于家中制售“清露冻”，每月纳税银三百文，依时缴纳不得有误云云。云妮儿听书吏念了一遍，又仔细看了一遍，便在那契书上按下了手印。
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她只觉得那印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这一按，便是将她这小小的营生，彻底纳入了官府的管辖，也意味着往后每月，都要凭空多出一笔不小的固定支出。
拿着那份轻飘飘的契书，云妮儿走出了坊正衙门。外面的阳光有些晃眼，她眯了眯眼，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依旧湛蓝，可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回到家中，她将契书仔细收好，默默开始计算往后的收支，每月三百文，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必须更加精打细算，或许，还要想办法，让这清露冻的生意，做得更大一些。
“阿姐，事情办好了吗？”雨妮儿问。
“办好了。”云妮儿摸了摸妹妹的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往后，我们便是正经纳过税的生意人了。”
只是，这“正经”二字背后，是多少无奈与辛酸，也只有她自己知晓。
她必须开辟新的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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