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天空仿佛总比其他地方低矮几分,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上。“永顺牙行”所在的街巷,更是汇聚了这城市最沉郁的气息,这里没有集市的热闹喧嚣,只有一种黏稠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寂静,空气仿佛凝滞了,连阳光照到这里都显得有气无力,在布满车辙印的泥地上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影子。
云妮儿带着泽兰和雨妮儿,几乎是屏着呼吸一路小跑赶到的。云妮儿生出了一种恐惧——害怕来迟一步,害怕看到无法承受的画面。她们挤开那些已然麻木的围观人群,目光急切地搜寻。
蓦地,云妮儿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身影,即便沦落至此,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
是珊瑚!
她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质地粗劣的灰布衣裳,头发草草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额头和脖颈。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一小片空地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又或者,她只是想将整个外部世界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她的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那是经年累月在王府规矩下而刻入骨髓的姿态。然而,此刻这份挺直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僵硬,仿佛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维持这一副躯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死水的漠然。周遭人牙子刺耳的吆喝、买主们肆无忌惮的打量和评头论足,似乎都无法穿透她为自己筑起的这层无形壁垒。
唯有那双紧紧攥着粗糙衣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凸起,泛出青白的颜色,手背上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她正在用全部残存的意志,守护着那摇摇欲坠的、属于昔日王府大丫鬟的最后尊严。
云妮儿只觉得喉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记忆中的珊瑚姐姐,永远是那般清冷自持,如同雪山之巅的皎月,光华内敛,却自有不容忽视的威仪与距离感。她何曾见过她如此……如此脆弱,仿佛一件名贵的薄胎瓷瓶,被狠狠摔在地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却还强撑着不肯碎裂开来。这强撑的姿态,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让人心碎。
人牙子正唾沫横飞地叫卖:“……都来看看!正经王府里出来的大丫鬟!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识文断字,懂账会管,规矩礼仪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买回去,不管是放在身边伺候,还是帮着打理内务,那都是顶顶有面子的事儿!机不可失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盐的钝刀子,在珊瑚的尊严上反复切割。云妮儿无法再忍受哪怕多一秒,她拨开前面几个交头接耳的男子,径直走到那人牙子面前:“这位珊瑚姑娘,我要带走。请立刻写契,银钱照付,不必多言。”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
人牙子被打断了兴头,不满地皱起眉头,斜着眼上下打量着云妮儿她们三人,见她们衣着朴素,不像是富贵人家,便语气轻慢道:“她?嘿,姑娘,好眼光!这可是上等货色,底价十两雪花银!少一个铜板,后面等着瞧的老爷们多的是!” 他伸出两个手掌,强调着数目。
十两!这几乎是她们“云记糕铺”目前能拿出的所有流动积蓄,是她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雨妮儿在一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抓紧了泽兰的衣袖。泽兰虽未出声,但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担忧地望向云妮儿。
云妮儿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她深知,在此地多停留一刻,多说一句关于“讨价还价”的话,此刻对珊瑚来说都不亚于凌迟般残忍。她没有任何迟疑,从怀中取出一个被仔细包裹着的深蓝色布包。里面,正是她们姐妹三人几乎所有的积蓄,还有之前赏赐银镯子典当的钱。她将布包直接递到人牙子面前:“这里是十两还有多的,请点验。立刻写契,我要带人走,多出的银子我要的是你不能透露买主的任何信息。”
她这般超出预期的干脆利落,反倒让人牙子愣了一下。他狐疑地接过布包,他当众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角子和串好的铜钱,他粗粗一点,数目果然不差。他诧异地再次抬眼,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掂了掂手中的银钱,脸上挤出油腻的笑容:“成!姑娘是个爽快人!这就写契,绝不耽误!”
他吆喝着唤来负责文书的伙计,取来笔墨纸砚。整个过程,珊瑚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垂着头、脊背僵直的姿势,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立契、交钱,都与她这个当事人毫无关系。
直到云妮儿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然后一步步走到珊瑚面前。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珊瑚紧绷的手臂,只是轻轻虚扶在她的肘后,如同耳语般轻轻地说:“珊瑚姐姐,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平凡的字眼,在此时此地,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珊瑚的身体在听到的瞬间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巨大勇气般抬起头。当那双空洞死寂的眸子,逐渐聚焦,看清站在眼前的人是云妮儿时,里面瞬间掠过无数复杂难辨的情绪——惊愕、难以置信、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火苗,随即,这些情绪被更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难堪与羞耻所取代。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避开了云妮儿的目光,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何苦来。”
不是感谢,不是求救,甚至不是抱怨,而是一种对自身处境极度厌弃下的回避。她宁愿在这泥沼中独自沉沦,也不愿以如此不堪的姿态,接受昔日需要她俯视关照的小丫头的援手,尤其这援手,可能要对方倾其所有。
云妮儿听懂了她这短短三字背后所有的未竟之言与复杂心绪,鼻头一酸。她没有松开手,反而稍稍加重了一丝力道,声音依旧轻柔却坚定:“姐姐,外面风大,我们回去再说。” 她示意泽兰和雨妮儿上前。
泽兰和雨妮儿立刻会意,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无形地形成了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屏障,隔绝了四周那些依旧未曾散去的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三人默契地将几乎完全依靠本能移动着虚浮脚步的珊瑚,半护半拥着,迅速而安静地带离了这处弥漫着绝望与耻辱气息的是非之地。自始至终,云妮儿都用身体挡在珊瑚侧面,再未让任何外界的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
回到清水桥畔悉的“云记糕铺”,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仿佛也将门外所有的喧嚣、不堪与冰冷彻底隔绝。铺内熟悉的气息,灶台残余的温暖,以及那种属于“家”的、踏实安稳的感觉,如同柔和的波浪,轻轻拍打着珊瑚几乎麻木的感官。
一直强撑的那股劲,在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仿佛骤然消散。珊瑚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近旁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她依旧不肯抬起头,只是那单薄的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细微地起伏,呼吸声也变得急促,
云妮儿没有立刻上前,她知道珊瑚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即将爆发的情绪。泽泽兰默默地去灶间打来一盆温水,试了试温度,然后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凳上;雨妮儿则飞快地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双手捧着,紧张地看着珊瑚。
云妮儿拿起一块干净柔软的布巾,在温水中浸湿,拧得半干,然后走到珊瑚身边,没有试图递给她,也没有出声劝慰,只是默默地、轻轻地将布巾放在了珊瑚那只依旧紧紧攥着衣角、冰凉而僵硬的手边。
“珊瑚姐姐,先敷敷脸,会舒服些。”
珊瑚没有动,只是死死地咬着已然失去血色的下唇,依旧,没有一滴眼泪。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与恐惧,都在这令人心碎的沉默中,仿佛被碾磨成了最细腻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无处不在。
云妮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泽兰和雨妮儿也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感同身受的痛惜与担忧,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珊瑚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了一些。她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心力般,松开了那只紧攥着衣角、已然僵硬的手,然后,用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块温热的布巾。
她没有用它擦脸,只是将它紧紧攥在了手心。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开口,异样的平静,每一个字却挣扎着挤出:
“……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没有提那十两雪花银,没有诉说任何委屈。只这五个字,凝练了她此刻所有复杂难言的心绪——有感激,也有一种……被迫面对现实的无奈。这已是她破碎的尊严所能允许的、最重的谢意,也是她向这个曾经需要她庇护、如今却反过来庇护她的世界,迈出的最艰难的一步。
云妮儿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她知道,珊瑚姐姐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尝试着从废墟中站起来。她上前一步,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再次轻轻扶住珊瑚的手臂,
“姐姐定是累极了,我扶你去后面歇息。榻铺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暖和。”
这一次,珊瑚没有再拒绝。她几乎是半倚靠着云妮儿的力量,迈开了还有些站不稳的脚步,向前走。
云妮儿细心地将她安置在铺着干净粗布床单的小榻上,为她脱去鞋袜,盖好薄被。自始至终,珊瑚都闭着眼睛,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轻轻放下布帘,将一方小小的安宁还给她,云妮儿退了出来,她与一直守在外间的泽兰、雨妮儿目光交汇,三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疲惫。
救回珊瑚,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位曾经如此骄傲,如今却跌落尘泥的故人现在需要时间,云妮儿知道她最终会靠自己把自己拉出泥潭,而在这方简陋的天地里,她在,她们都在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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