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河谷，被一场倒春寒的冷雨彻底浸泡。天色早已墨黑，细密、粘稠、无孔不入的阴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抽打在脸上，不见血，却能带走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所谓的“河谷营地”，不过是前人遗弃的、几处勉强立着的土坯窝棚，棚顶漏雨，四壁透风，地面是混合着泥水和腐烂草叶的泥泞。
最大的那个窝棚里，十名女囚和四名兵士挤作一团。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人与人之间传递的不是暖意，而是绝望的寒气和恐惧。兵士们尚且穿着简陋的蓑衣，却也冻得脸色青紫，嘴唇乌黑，抱着胳膊，靠着冰冷的土壁，眼神麻木。而女囚们则更惨，单薄的囚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凉的裹尸布。程穗青蜷缩在离门口稍近的地方，浑身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眼神空洞，七魂不见六魄，其他女囚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妮儿靠在墙角，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和体温一起缓慢流失。她知道，如果不能立刻获得温暖和食物，过不了今夜，这里很多人可能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她也不例外。
必须生火！可是，柴火是湿的，阿秀给的火折子……她颤抖摸出那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指尖传来的潮湿感让她的心沉了下去，希望渺茫。
可就在此时，“噗通！噗通！”
棚外风雨声中，极其突兀地夹杂进了两声沉闷的、如同重物倒地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发出的、半声惊叫，随即戛然而止！
窝棚内，死寂被瞬间打破，又被另一种更恐怖的死寂取代！
两名原本靠坐着的兵士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并猛地弹跳起来，呛啷一声抽出了腰刀，死死盯住棚口那摇晃的、破旧的木门。他们的脸上血色尽褪，微微颤抖。
“谁？！外面怎么回事？！”一个兵士厉声喝问，，穿透风雨，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没有回答，只有风更狂野地呼啸，雨更密集地敲打着棚顶和地面。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窝棚内的每一个人，女囚们吓得抱成一团，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云妮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觉得是不是什么野兽，又冷又饿又疼，她只是握紧了怀中那半块咸鱼，那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了，可不能被野兽叼了去，她的脑子已经冻得转不动了，野兽会吃的食物包括人！
突然那扇破旧的木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开，一道身影，如同幽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全身玄黑，几乎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宽大的斗笠边缘雨水滴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下颌紧绷的轮廓。然而，那双透过雨幕投射过来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盯住猎物的孤狼，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压迫感。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风雨似乎都在他周身绕行，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干燥而肃杀的区域。
强大的气场让窝棚内的空气凝固了，呼吸都变得困难。
两名兵士如临大敌，刀尖对准那玄色身影，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后退，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那玄色身影——崇烨，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质问。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弩箭，越过持刀的兵士，越过惊恐的女囚，直接落在了角落里面色苍白、正抬头望来的云妮儿脸上。
四目相对。
云妮儿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他！崇烨！
尽管斗笠遮面，尽管隔着昏暗和风雨，但那道目光，那种独一无二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气息，她绝不会认错！一瞬间，流放路上那些隐秘的守护，黑风峡致命的箭矢，靠山屯无声的药材……所有画面在她脑中闪过。他……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在这宁古塔深处的死亡河谷！
崇烨的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湿透的囚衣上快速扫过，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剧烈翻涌了一下，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终于将视线转向那两名持刀的兵士，声音低沉，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外面两人，只是昏厥。”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带来的恐惧在兵士心中蔓延，然后才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你们的命，暂时寄下。”
他抬起手，将一个不大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轻轻放在了空地上。
“这包袱里有食物和御寒之物，”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威，“给她！”他指向云妮儿。
兵士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包袱，在宁古塔，食物和御寒之物就是命！对于兵士们也不例外。
崇烨似乎完全看透了他们那点心思。他往前踏了半步，并未拔剑，但那股凛冽的杀意仿佛劈了过来，“她若饿死、冻死，或是回程路上‘意外’身亡……”
他冰冷的目光刮过两名兵士惨白的脸，“你们四人，连同你们留在甲字营的家眷……便一起下去陪她。”
他们瞳孔骤缩，这种被完全洞悉、生死乃至家人安危都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比什么都更令人绝望！
“当然，”崇烨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冰冷，“此行顺利回去，护她周全，这里发生的事烂在肚子里。回营之后，自会有人，将一份足够你们家人安稳度日的‘厚礼’，送到他们手中。”
威逼，利诱。赤裸裸的，却极度有效。
两名兵士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反抗，立刻就是死，家人也可能遭殃；服从，不仅能活，还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庇护家人。这笔账，傻子都会算。
“……是……是！谨遵……谨遵阁下吩咐！”为首的兵士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这句话，他率先垂下了刀尖，另一人也连忙照做，姿态谦卑。
崇烨不再多言，又扫了一眼其他女囚：“你们也是，想活，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这些女囚已然是瑟瑟发抖，都不敢抬眼看他。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云妮儿，似乎还想对她说千言万语，但最终，所有情绪都敛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微微颔首，随即，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融于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棚外无边的风雨黑暗中，来去无痕，仿佛只是众人的一场梦。
窝棚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云妮儿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让她的脑子瞬间清醒，她看着那个包袱，心中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走到那个包袱前，蹲下身，手指微颤地解开了系扣。
油布展开，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几块用油纸包好的、干燥蓬松的火绒和上等引火物，一小袋颗粒饱满的白米，一小包珍贵的细盐，几块用干净棉布包裹着的、风干坚硬的肉条，而最下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厚实柔软的黑色棉袍。
每一样，都是此刻能救命的无价之宝。
云妮儿的鼻尖猛地一酸，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她紧紧攥住了那件棉袍，摩挲着，布料细腻厚实，仿佛还残留着安心香的气味。
紧接着她拿起火绒和引火物，抬起头，看向那两名兵士，镇定地说：“军爷，生火吧。”
这一次，兵士连忙上前帮忙，清理出更大一块地方，小心翼翼地接过火绒。
当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燃烧而柴薪发出噼噼噼啪啪的响声，热量开始弥漫开来，逼仄的空间立刻温暖起来，众人冻僵的肢体逐渐恢复知觉。
云妮儿又用找到的一个破旧瓦罐，融化干净的雪水，将白米和掰碎的肉干放进去，加入少许盐。很快，米香混合着肉香，随着蒸腾的热气在窝棚内弥漫开来，这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让所有饥寒交迫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眼中重新焕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默默地将熬好的、滚烫的粥先盛了两大碗，恭敬地递给那两名兵士，兵士先是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接过，闷头吃了起来。然后，她才将剩下的粥分给眼巴巴望着的女囚们。
程穗青接过碗时，手指碰到云妮儿的，她猛地缩了一下，飞快地看了云妮儿一眼，眼神里充满劫后余生的恍惚和敬畏。
云妮儿没有理会，她也捧着一碗热粥，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痉挛的胃袋，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暖意。她身上，裹着那件黑色棉袍，厚重的温暖将她紧紧包裹，仿佛有一个人和她并肩，为她抵挡寒冷，为她佛隔绝了那些窥探和恶意。
窝棚外，风雨未歇。崇烨并未远离，他屹立于远处一块可俯瞰营地的巨岩之巅。殿下的嘱托固然重要，但此刻，驱使他守在这里的，是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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