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得了林娘子的准话，云妮儿每日的生活便像上了弦一样充实。天未亮，清水巷那间陋室便亮起微光，有条不紊、忙忙碌碌。
处理莲子是个精细活，需得用温水细细泡发，待那干瘪的颗粒恢复些许丰腴，再借着一豆灯火，用细针小心挑剔出那截翠绿带苦的莲芯。云妮儿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微贱食材，而是亟待雕琢的璞玉，雨妮儿也搬了小凳坐在一旁，学着姐姐的样子，用稚嫩的手指捏着莲子，虽慢，却极认真，剔好的便放入干净的瓦盆里，叮叮当当像是奏曲儿。
“阿姐，这莲子去了芯，是不是就不苦了？”雨妮儿仰头问，灯火在她澄澈的眸子里跳跃。
“嗯，去了芯，只留它的清甜粉糯。”云妮儿柔声答，手下不停。这枯燥的工序，因着姐妹间的絮语变得轻快起来。
熬煮莲子汁更是考验耐心。需用小小的炭炉，文火慢炖，看着那清水渐渐被染上淡淡的乳白，莲子的清香随着咕嘟声丝丝缕缕地逸出，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火候急了，汁液易浑，失了那份澄澈；火候不足，莲子的精华又无法尽数释出。云妮儿便搬个凳子守在炉边，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防止粘底，也让受热均匀。相比之下，揉制冰粉倒是爽利许多，将那些深褐色的小籽用洁净的细纱布包了，浸在凉白开中，反复揉搓。起初并无异样，待那滑腻的黏液渐渐渗出，清水变得浑浊粘稠，便知是成了，这活儿需得一股巧劲，力道均匀，方能将籽中的胶质尽数榨出，又不会揉破籽皮带入杂质。云妮儿挽起袖子，抿着唇，手腕翻转揉捏，晨光熹微，她沉静的脸上尽是生机。
最关键的便是调和这一步。莲子汁需得放至温凉，方能与冰粉液相融，太热则破坏凝结，太冷又难以调和均匀。加入那用少许温水化开的、澄澈的蜂蜜，再撒上碾得极细的干桂花，轻轻搅动。那桂花的碎金便在这琥珀色的琼浆中载沉载浮，煞是好看。最后倒入从望江楼借来的白瓷小盏，盖上湿布，置于阴凉处静待其凝固定型。
每一次揭开湿布查看成果，都如同开盲盒，见到那颤巍巍、晶莹剔透的冻体完美成型，云妮儿紧蹙的眉头才会微微舒展，唇边露出笑意。若稍有瑕疵，她便默默记下，下次调整水量或火候。
如此往复，日日不辍。她的手更巧了，眼更利了，对食材火候的把握，也在这反复的淬炼中，臻于一种肌肉记忆的的精准。
这般辛苦，回报亦是可见。每日结回的二三百文钱，除去成本，竟也能攒下不少。云妮儿依旧节俭，但不再像从前那般锱铢必较。她给雨妮儿扯了块细软的青布做了新衣，小丫头穿上后，高兴得在院里转了好几个圈，云妮儿自己也换了双更耐磨的软底鞋，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日，她照例去送清露冻。角门外却不见平日收货的李大叔，只有林娘子独自站在那里，似在等她。云妮儿心头微紧，连忙上前见礼。
林娘子今日未拿算盘，只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篮中那二十碗清露冻，并未如往常般立刻验看，反而问道：“听闻你早年，在府里待过？”
云妮儿一怔，不知其意，谨慎答道：“是，曾在厨房帮过闲。”
林娘子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后日楼里有场小宴，来的客人身份清贵，口味也刁。席面需几样清爽不腻的点心。我想着你这东西，模样尚可，味道也清雅，或可一用。”
云妮儿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只是，”林娘子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宴席之上，光有‘清露’二字，未免单薄。你可能在这‘形’与‘意’上，再下些功夫？自然，用料还是这些，不能靡费。”
形与意？云妮儿脑中飞快转动。她明白，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她必须紧紧抓住，但她并未立刻保证，只沉声道：“民女……愿尽力一试。”
林娘子对她的谨慎似乎颇为满意，嗯了一声：“明日送来的，便按你改过的样子。若能入眼，往后这清露冻，便算在楼里正式挂上号了。”
回去的路上，云妮儿心潮起伏。正式挂上号！那便是有了名分，这收入便有了稳定的依仗！可这“形与意”……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掠过街边摊贩插在草把子上、娇艳欲滴的鲜花，掠过茶摊上顾老汉那套虽粗糙却古拙的陶制茶具，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在心中成形。
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那家她常去的、最偏僻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孙掌柜见是云妮儿，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云妮儿并未急着购买材料，而是在那摆满瓶瓶罐罐、各式杂物的货架间细细寻觅。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色彩鲜艳的染料、粗糙的模具，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捆捆晾干的、形态各异的草药和花材上。
薄荷、紫苏、淡竹叶……还有品相不算顶好，但形状尚算完整的干荷花瓣。她心中微动，仔细挑了一小包香气清冽的薄荷，又选了几片色泽淡雅、形态舒展的干荷瓣。
“孙掌柜，这些如何卖？”
回到家中，云妮儿立刻着手尝试。她先将干荷瓣用温水稍稍浸润，使其恢复些许柔软。然后取一碗即将凝固定型的清露冻，用镊子夹起一片湿润的荷瓣，小心翼翼地、如同描绘工笔般，在其光洁的表面，贴出一朵简约的、盛开的荷花轮廓；又取几片细嫩的薄荷叶，在荷瓣旁点缀出三两片田田荷叶的形状。
她静静地等待着。待冻体完全凝固，她用竹签轻轻将荷瓣与薄荷叶揭起，那晶莹的冻体表面，赫然留下了一朵清晰秀雅、仿佛水中映出的荷花与荷叶的印记！淡淡的碧色与冻体本身的琥珀色交融，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小品，清极，雅极！
“哇！”一旁的雨妮儿看得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叹。
云妮儿自己也惊喜不已。她又尝试着只用薄荷叶印出简单的卷草纹，或是将荷瓣撕成更细碎的形态，撒在冻体表面，如同飘落的花雨，也别有一番风致。她甚至尝试着，在调和时加入极少量的、研磨得极细的紫苏粉，让冻体呈现出一种极淡的、如梦似幻的紫色，再以荷花印记点缀，更添幽邃之意。
这些小小的改动，并未增加多少成本，却让原本素净的清露冻，瞬间拥有了灵魂与故事，与那“莲荷清露”的名目，真正契合起来。
翌日，当她将这批精心“雕琢”过的清露冻送至望江楼时，饶是见多识广的林娘子，眼中也掠过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她仔细看了那荷花印记，又尝了那带着淡淡紫苏清气的紫色版本，良久，才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甚好。”
没有多余的夸赞，但云妮儿知道，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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