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穿林而过,吹得炼坊外的兽皮门帘瑟瑟作响。柳青独坐于临时搭建的炼坊中,四下空寂,只余炉火熄灭后的余温,在炉壁上留下暗红的痕迹。他裹紧身上的皮袍,手中却依旧握着那卷泛着炭灰气息的纹路拓印卷轴。
那是他冒着乌兰监视,从蚩尤部落血色神树根部偷偷拓下的部分纹络。他将其摊平在石桌上,另一侧,则是来自黄帝部落神树的拓片。两份卷轴在月光下微微泛光,如同来自两个世界的密语。
柳青目光炯然,指尖轻触两卷之间的节点比对。黄帝神树的纹路温润而流动,仿佛星河倒影,脉络如太极流转,绵延不绝;而蚩尤神树的符纹则锋锐如刃,根脉杂乱却极具冲击力,仿若雷霆劈裂大地,爆裂中藏着野性与毁灭。
乍看之下,这两种纹理宛如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内敛含蓄、一个外放狂烈。但当柳青将两者重叠比对,逐步放大观察那些纹理深处的细节时,心中骤然一震——
那些他以为毫无关联的结构,竟在某些关键节点处精准对应,如镜面映照,主副互补,阴阳相生。
“不是对立……”柳青低声喃喃,呼吸微滞,“这是……互为一体。”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胸腔炸裂开来。他忽然意识到:黄帝与蚩尤神树的分歧,并非源于本质不同,而极可能是某种“原初神树”断裂后的两个面向!一个趋于调和、秩序、内修;一个则走向释放、冲突、外战——如天地阴阳、如太极两仪,互为起源,却在某种力量的引导下,被迫走向对立。
这意味着,两族世代延续的仇怨,并非天意,而是人为——一次被精心布置的“历史剪辑”,一场超越时空的策划。
空气仿佛也在此刻凝滞。
就在这时,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头顶传来。小黄金龙悄然从高处的横梁上跳下,身体灵巧如影,轻轻伏在柳青肩头。它没有发出咆哮,也没有施展幻光,只是低声呜鸣一声,声音细微却颤动着某种古老的共鸣,似乎回应着柳青方才脑中划过的那个惊天猜想。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山风猎猎。柳青奉命协助北境工匠改良部落的酿酒术。他行至神树下,血色的晨光洒落在枝叶间,那株如战矛般扎入大地的古老巨木,静默矗立,如一位沉睡的远古战神。
柳青垂眼盯着血色神树盘根错节的根部,指尖悄然拂过一块凸起的树皮。这几日来,他每日以拓印符文为借口蹲守此处,终于在发现了藏在神树根下泥土里的异样 —— 一棵米粒大小暗红色果实蜷缩在根系裂缝的泥土中,表皮粗糙如结痂的血痂,顶端隐约可见类似鸟羽的纹路。
外族小子,又在磨洋工?蚩尤大人让你协助酿酒,你怎么跑到神树这里了? 乌兰的铜铃在身后轻响,拐杖重重敲在青石上,惊飞几只啃食腐叶的甲虫。柳青慌忙举起兽皮卷轴,露出尚未完成的符文拓片:老祭大人,这处纹路总像缺了半笔…… 他故意将卷轴倾斜,让老人的视线落在树皮凸起处。
乌兰凑近时,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看了看柳青手里的符文拓片,骂骂咧咧转身道:“快点拓印,你还要去酿酒仿。”
柳青才敢再次蹲下,用指甲轻轻刮开神树根下的泥土,拿起果实,一股辛辣气息窜入鼻腔,混着微弱的温热感。
回到酿坊时,学徒们正在往发酵罐里倾倒糜谷。柳青解开腰间皮囊,将刚才偷偷收集的果实捏碎倒入石罐,用北境特有的白桦树皮包裹三层,趁人不注意埋进最角落的三号罐。他指尖沾着果肉黏液,触感柔软如新生婴儿的肌肤,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泛起诡异的金红。
三日后,西北风卷着雪粒拍打帐帘。柳青蹲在三号罐前,掌心贴着粗陶外壁 —— 温度不对,比寻常发酵足足高了两度。他撬开木塞,一股灼热的香气轰然扑面,如同一团烈焰在鼻尖炸裂。酒液流动,宛若金水翻滚,表面漂浮着细密的金色泡沫,在火光中折射出一种令人晕眩的光泽。
什么味道? 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柳青转身时,正见蚩尤掀开兽皮帘幕,额间的赤色图腾在火光中格外刺目。他嗅了嗅空气,忽然发出一声低笑:“你果然又在鼓捣妖蛾子。”
柳青将一盏酒递上,目光落在蚩尤虎口处那道新结的血痂——他记得,那是试新铸战斧时留下的伤口,被神树残力反噬所创,至今未愈。
蚩尤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 他忽然眯起眼睛,指尖捏紧酒盏,不像用糜谷酿的。
柳青垂手而立,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添了点山上的野果,想着给战士们驱寒。
蚩尤忽然仰头狂笑,声如雷鸣,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打在兽皮帘上发出沉闷的响动。他一把将手中酒盏掷出,重重砸在石柱上,碎裂声仿佛斧击骨骼。金红色的酒液沿着石柱纹路蜿蜒而下,像是一道凝固的血痕,妖艳而冷冽。
“驱寒?”蚩尤一步步逼近柳青,眼中翻涌着诡异的光,酒气中竟夹杂着一股铁锈味,“这酒不是驱寒的……它里头有火,烧得我心里发空,像要把魂儿都抽出来。”
他话音未落,身形却猛地一晃,踉跄着扶住案几。柳青眼神一凛,看到蚩尤的瞳孔突然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那双惯常如猛兽般炽烈的眼,此刻竟露出孩童般的迷茫。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们部落就一直和黄帝的人杀个不停……”蚩尤声音低沉,如梦呓般呢喃,“可为什么?我们真的有仇吗?我不恨他……我甚至……甚至不认识他。”
他抬起手,手指在胸前的战斧纹路上缓缓摩挲,像在抚摸一块沉重的宿命。
“这场战斗,一直打,一直打……我累了,可是理智都告诉我不能停。”他忽然伸手抓住柳青的手腕,力道惊人,指甲几乎嵌入皮肉,仿佛要从他身上拽出答案,“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战斗?”
帐外的乌兰铜铃声逐渐逼近,清脆刺耳,像是在警醒这片失控的片刻。柳青强压下心底的惊骇,反手握住蚩尤手腕,感受到那如战鼓轰鸣般的脉搏跳动,一下一下,仿佛烈焰中即将喷薄而出的雷火。
“或许……是因为您生来就是战士。”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可动摇的坚定。
蚩尤盯着他看了数息,忽然松开了手,颓然坐回兽皮椅上,指节插入凌乱的长发中。他沉默不语,浑身的力气仿佛被那一盏酒抽空了。
柳青默默后退半步,目光落在蚩尤后颈的皮肤上——一枚淡红色胎记若隐若现,形状与神树主干上那道战纹惊人一致,仿佛是某种烙印。
“乌兰老鬼说,我们是战神的后裔。”蚩尤低声喃喃,声音像是从指缝中漏出来的,“可战神为什么要让我们恨一个人?”
帐帘被夜风卷起一角,远处那棵血色神树在暮光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注视,又仿佛在沉默。
“明日再酿。”蚩尤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硬与威压,“北境的战士,需要这样的酒。”
他抬起头来,眼神中迷茫尽褪,战意重新燃烧,像是烈焰死灰复燃。可柳青却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仍紧紧捏着那片酒盏碎片,指尖来回摩挲着,仿佛在握住某种残留的真实。
当柳青推开帘子走出帐篷时,风雪已然铺天盖地。他一眼便看见乌兰站在神树下,拐杖稳稳杵在雪地里,铜铃微响。
老祭师抬头望来,目光冰冷如刀,起初是警告,下一瞬却转为一种复杂的悲悯——那是一种看透命运的眼神,如同猎人看着一头即将撞破牢笼的猛兽,既怜悯它的愚勇,又清楚它的结局注定是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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