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队伍刚散，院子里的纸钱灰还没落地。
苏老太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眼神直勾勾地盯在墙上大儿子的遗照，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他的名字。
杨春花斜眼瞥了瞥墙角——苏念塘正和她娘一起捡着白幡的碎片，心里那点坏主意又冒了头。赶她们走，省得家里养着两个闲人。
念头刚起，她就凑过去搂住苏老太的胳膊，声音透着亲昵：“娘，您看苏念塘那扫把星，留着始终是个不安生的祸根。”
“孙秀如今成了寡妇，她又是个没血缘的野种，跟咱苏家本就不搭界。现在大哥走了，她们娘俩赖着不走，我还怎么给您生孙子续香火啊？”
苏老太的眼皮颤了颤。盼了八年的孙子，如今所有指望都压在二儿子和二儿媳身上了。
“等建兵回来，他拿主意。她缓缓开口。”
其实苏老太心里也想赶这母女俩走，可二儿子偏偏护着她们。没他点头答应，将来谁给她养老送终？儿子终究是亲生的，儿媳妇可就不一定了。
杨春花见她犯犹豫，赶紧端来一碗糖水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撺掇：“娘，您这辈子够苦了，这次可得硬气点。我八年怀不上，说不定就是被她娘俩克的。
再说听人讲，马上要实行计划生育了，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真要是怀了二胎，我和建兵的工作都得丢，到时候全家喝西北风去啊？”
苏老太手里的碗“哐当”一晃，糖水泼了些在衣襟上。
她猛地站起身，要孙子的念头像火苗似的蹿上来，拐杖往地上狠狠一跺：“趁建兵不在家，赶紧让她们走！”
杨春花像只被拔了毛的斗鸡，倏地扑到门外，尖声嚷嚷：“别捡了！娘让你们滚！”
苏念塘猛地抬起头，小脸上还沾着灰，怯生生地求道：“二婶，别赶我们走。我能放牛挣工分，能帮你们洗衣服；我娘会烧饭，能帮家里干活。我们……我们不吃饭都行，求您留下我和我娘吧。”
孙秀踉跄着扑到苏老太面前，“扑通”跪下：“娘，我刚没了男人，能去哪？”
“回你娘家去！”
“当初你拿离婚逼老大收养这个野种，现在我大儿子死了，带着野种滚吧！”
“娘，您讲点道理！”
门口突然传来苏建兵的声音。他刚料理完大哥的后事回到家，就听见杨春花又在挑唆娘赶念塘她们走。
“二叔，您跟奶奶求求情，留下我们吧！”苏念塘的声音带着哭腔，止不住地发颤。
“娘，大哥生前最疼念塘，现在他走了，我们更该好好照顾她们母女。”苏建兵看向母亲，语气恳切。
杨春花见状，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尖声道：“建兵你傻啊？她们要耗我们十几年！念塘上学不要钱？你非要留她们，那我就跟你离婚！”
苏建兵猛地将她甩开，眼神冰冷如霜，冷冷地说道：“离就离。当初若不是我娘以死相逼，我压根不会娶你。”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戳得杨春花浑身发抖，她瞬间跳脚，尖着嗓子嘶吼起来：“离就离！你等着，我明天就让我舅舅把你厂长的职务给扒了！”
“随便你！”
“离婚”这两个字，苏建兵听了整整八年。
当年，若不是杨春华家里人出面，把他大哥安排进公社砖瓦厂，又让他自己进了社办企业锁厂，后来他也不会被厂里推荐去上工农民大学，更不会有如今的厂长位置。这桩婚姻，从根本上就是一场明晃晃的交换。
可他已经迁就了杨春花八年，这日子早就该到头了。更何况，他现在这个厂长，靠的是自己实打实的能力。
“建兵你疯了！”苏老太抖着拐杖指他，半天说不出话。
苏念塘看着他们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二婶又说要跟二叔离婚。她不懂“离婚”究竟是什么意思，却隐约觉得不是好事。她轻轻扯了扯苏建兵的衣角，怯生生地低声说：“二叔，别和二婶吵了，我跟我娘走就是了。”
“念堂，二叔不会让你走的。”苏建兵温声安抚着，随即猛地转身，对着杨春花怒目圆睁：“这婚，必须离！”
杨春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尖声骂道：“苏建兵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过了这些年，你对这野种反倒比对亲闺女还上心，难不成她是你的私生子？”
“二叔，私生子是啥呀？”苏念塘眨着懵懂的眼睛问道。
“别听你二婶胡说，你是你爹妈亲生的。”苏建兵沉声道。
苏老太见儿子是铁了心要离婚，心里顿时慌了——杨春花的舅舅是公社干部，靠着这层关系家里能得不少便利，况且杨春花还时常买麦乳精给她补身子，这靠山可不能丢。她赶紧几步上前拉起杨春花，拍着她的手劝道：“都别闹了！分家！”
哭闹不休的杨春花听见这话，瞬间收了声，忙不迭地爬起来凑过去抱住苏老太，连声附和：“对对对，娘说得在理，分家！就分家！”
“建兵，去把你二叔公请来，让他来主持公道。”苏老太对苏建兵吩咐道。
苏建兵却站在原地没动。他心里明镜似的——大哥刚走，大嫂身子骨又弱，这节骨眼上分家，她们母女俩的日子只会更难。
“娘，我不同意。”他沉声道。
“兄弟成了家，分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今你大哥不在了，更该分清楚才是。”苏老太有气无力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杨春花见苏建兵迟迟不动，也懒得再催，二话不说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似的去请二叔公了。
……
二叔公来得倒是快，刚到门口就把烟袋锅子往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来。
“老嫂子，这刚过了白事就分家？”他声音里带着点沉郁，一边说一边往堂屋的椅子上坐下。
目光扫过蜷缩在墙角的孙秀和苏念塘，闷头抽烟的苏建兵，还有梗着脖子的杨春花。没再多说，只低头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苏老太被问得哑口无言，闷着声没接话。
杨春花立刻抢过话头，对着二叔公嚷嚷：“二叔公您给评评理！
大哥没了，孙秀带着个野种占着苏家的地，我和建兵还得养着她们，这日子根本没法过！”
“谁是野种？”孙秀咬了咬嘴唇，猛地抬起头，鼓足勇气反驳：
“念塘是苏家正式收养的，户口就在苏家的册子上！”
“册子有个屁用，还不是野种？”杨春花拍着大腿叫骂，“这些年她吃的米、穿的布，哪一样不是建兵挣的工资换的？”
苏建兵深吸一口烟，缓缓开口：“大哥在世时，挣的工资全交给我娘。她们娘俩也挣工分，怎么就成了吃我们的？”
“那点工分够塞牙缝的？”杨春花狠狠瞪过去，“当初要不是孙秀死缠烂打，大哥能不生自己的娃？现在倒好，直接断了苏家的根！”“你给我闭嘴！”
苏建兵怒声喝止：“大哥生前最疼的就是念堂！”
二叔公“啪”地将烟袋锅子往桌上一搁，火星溅起来，沉声道：“吵够了没有？要分家，就好好说分家的理。”
他掰着指头数，“老宅子三间，东头那间归老大媳妇，带着娃住。西头两间归建兵两口子。”
杨春花跳起来：“凭什么？东头那间带灶台的！”
“就凭老大刚走，孤儿寡母得有口热饭吃。”
二叔公慢悠悠装烟丝，“至于地，老大名下几分自留水田，归孙秀娘俩种。余下的，归建兵。”
“那不行！”苏老太拐杖顿得响，“水田是好地，给了她们，建兵种什么？”
“老嫂子，”二叔公抬眼，吸了一口烟，“老大是你儿，念塘也是你带过三年的娃。”
苏念塘突然从苏建兵怀里挣出来，小跑到二叔公面前，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二叔公，我们不要水田，就要院角那间柴房住就行。”
她抬手指了指堆着稻草的矮房：“这样二叔和二婶就不吵架了，奶奶也不会骂我了。我还能继续放牛挣工分，养活我娘的。”
孙秀一把将女儿拽回怀里，眼泪“啪嗒”砸在念塘手背上：“傻孩子，娘就是去讨饭，也不能让你小小年纪去放牛。娘要供你上学。”
苏建兵喉结滚了滚，没出声。他心里清楚，不管自己护不护着念塘她们，杨春花这场闹是躲不过的。况且娘本就对念塘带着偏见，不分家捆在一起，大嫂和念塘的日子只会更难。倒不如分开，他还能在暗处多帮衬些。
“分家可以，不过家里的粮食和钱得按人口分。大哥刚走，大嫂她们没了收入，该多分些。我和春华都领工资，日子宽裕些。我娘跟我们过，不用大嫂供口粮，二叔公您看这样妥当不？”
杨春花刚要张嘴反驳，就被二叔公抬手拦住了：“春花啊，我看建兵说得在理。不愧是当厂长的，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想得周全。”
“二叔公，话不能这么说！”杨春花急了，“我娘的口粮哪能光我们一家出？孙秀也得承担，她占着我们苏家的房呢！”
“行了，就这么定了。”二叔公站起身，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敲灭了火星，“就按我说的分。明天让村会计来改册子。”
他往门口走，又回头看苏老太，“老嫂子，夜里关紧门，别让风把良心吹跑了。”
门“哐当”一声被甩上，带起的风卷着纸钱灰，扑了苏念塘一脸。她没哭，只是定定望着东头那间房的方向，小手悄悄攥紧了孙秀的衣角。
杨春花突然抬脚踹在门上，吼道：“柴房也别想住！今晚就给我搬出去！”
苏建兵猛地将孙秀母女护在身后，眼神冷得像冰：“你敢动她们试试。”
苏老太望着儿子那道护着人的背影，忽然别过脸，拐杖“笃”的一声重重戳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往西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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