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单调而空寂，伴随着袅袅青烟，在这小小的尼姑庵堂中回旋。忘忧跪在蒲团上，指尖一颗颗捻过乌黑的念珠，眼神空茫地望着慈眉善目的佛像。
忘忧，忘却忧烦。
这是她为自己取的法号。
在这里住了几年，青灯古佛，粗茶淡饭，俗世的纷扰、家族的兴衰、爱恨的纠葛，似乎都随着晨钟暮鼓渐渐远去了。
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名字，一个承载着荣华、算计与无尽悲哀的名字。
“锦华。”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锦华……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像是一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死水般的平静，激起层层叠叠、带着锈迹的涟漪。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仿佛灵魂被这声呼唤从忘忧的躯壳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曝晒在久违的、刺目的阳光下。
她缓缓回头，看到了站在庵堂门口的身影。是她的姐姐，珠华。
是了，这个时间，也唯有这个与她不算亲近却始终存着一份血脉牵连的姐姐，还会记得来看她一眼。
珠华看着妹妹一身灰色僧袍，素面朝天，与记忆中那个珠翠满头的郡主判若两人，眼眶不由得红了。
“锦华……”她又唤了一声，声音哽咽。
锦华，不，此刻她依旧是忘忧。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双手合十，声音平淡无波：“施主，贫尼法号忘忧。”
珠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她带来了一些日常用度和几本手抄的佛经，轻轻放在一旁，低声道：“家里……一切都好。父亲……他只是让我来看看你。”
父亲……太子明若昊，如今的延熙帝。
锦华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微却清晰的疼。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输了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计差一筹，输了就是输了。
重活一世，她以为自己手握先机，可以扭转乾坤，可以扶持那个她心爱的的康王世子登上皇位，她可以做他名正言顺的皇后，享尽尊荣。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再早逝，一定会跟他白头。
可笑，她的一生，前世今生，都像是个笑话。
她的早逝无子竟然是康王世子的一手造就。
她竟然被蒙骗了两辈子，直到这一世公变那夜，康王谋反事败，她在背后提供消息的事情被查出来。
在被押去见皇帝的时候，她还在想，为什么这一世和前一世差别如此之大？
多出了一个明若清，所有的一切推翻重来，全部功亏一篑。
到这个时候，她一直以为她输给的是成王。
直到她被囚禁，她的父亲，太子明若昊，亲自来见她。
他屏退左右，用那双幽深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怜悯。
那一刻，锦华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有了重来的机会。
她的父亲，也是重生者。
所以，他早已看穿了康王的所有谋划，看穿了她那点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他像个耐心的猎人，看着猎物在自己布下的网里挣扎，最后轻轻收网。
愿赌服输。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然而，父亲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彻底搅碎了她仅剩的骄傲和认知。
他告诉她，前世的她，并非体弱病故。
她的英年早逝，她的红颜薄命，从头到尾，都是她那位好丈夫康王世子，为了扫清障碍、为了迎娶更能助他稳固权势的新后，亲手策划的一场“病逝”。
他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字字诛心：“锦华，你还真是一个糊涂蛋啊。前世被他利用至死，今生还要重蹈覆辙，为他卖命，来对付你的生身之父，你的血脉至亲。”
锦华……不，忘忧猛地闭上眼，手中的念珠几乎要被捏碎。
延熙帝的话她为什么相信呢，她也不是傻子，重生回来，康王妃上下掂量的眼神，外头康王与秦尚书联姻的风言风语她又不是没有听闻。
她以为是时机的错误，她的重生引起了变动。
现在想来，前世初遇，她是高高在上的锦华公主，是圣上长女夭折下的第一个女儿。
今生，她上面有个宝华姐姐，父亲也未登基，还是太子，对他们家来说两世的利用价值不同，自然有了两副面孔！
她自以为的深情，不过是别人登天的踏脚石；她自以为的复仇，不过是再次被人当枪使；她两世为人，竟活得如此糊涂，如此可笑！
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儿女情长，镜花水月，一场空幻！
珠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忘忧不知道。
她依旧跪在佛前，木鱼声早已停歇。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为失败，不是为囚禁，而是为她那荒唐可悲的两世。
她缓缓抬起头，望着那悲悯的佛像，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锦华已死。”
她低声呢喃，仿佛在说服自己。
“从此，只有忘忧。”
青烟依旧袅袅，庵堂依旧寂静。
一切爱与恨，痴与妄都是过往，终会在时间的长流下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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