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夜风如同无形的刀子,刮过荒芜的山野,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泥土草木腐败的气息。
阿阮离开柳河屯已有三日。
她不敢行走宽敞的官道,只敢拣选那些荒僻难行、人迹罕至的小径,白天寻找隐蔽处歇息,夜晚才借着微弱的月光赶路。陈夫子所赠的那些碎银和干粮,即便她再如何节省,也眼看就要消耗殆尽。
那只陈旧的药箱压在她的背上,里面除了那些熟悉的银针、药包,最沉重、也最珍贵的,便是那本被她贴身收藏的《稳婆手札》。它仿佛一块灼热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的心口。
第三日的黄昏,天色阴沉得如同打翻了的墨砚。阿阮找到一处勉强可以遮风的山坳,生起了一小堆篝火。
跳跃不定的火苗,映照着她写满疲惫却依旧清澈锐利的眼眸。她小口啃着最后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腹中的饥饿尚可忍耐,但心头的沉重却愈发压得她喘不过气。
柳河屯的流言与恶意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她。那个直接凿入她脑海的冰冷警告——“你……不该救他”——反复回响,纠缠不休。
“不该救?”她对着火苗,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混合着嘲讽与决绝的冰冷弧度,“那我便救到底。救一个,是逆天而行;救百个,亦是逆天而行。既然都是逆,又何妨多逆几次?我阿阮手中的剪刀,生来便是要剪断那些所谓‘不该活’的脐带!”
火光摇曳,映亮她摊开的掌心。那上面的纹路错综复杂,指节因长年累月地握针、持剪而显得粗粝有力。
夜越来越深,寒意渗入骨髓。阿阮小心地熄灭了篝火,将身上单薄的旧衣裹得更紧些,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闭目养神。
荒野的夜晚从来都与宁静无缘。远处,不知名的野兽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吼叫。
然而,在这些熟悉的声音之外,还有一种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来。那声音凄厉哀婉,充满了濒死的绝望,竟像极了人类婴孩力竭时的哭嚎!
阿阮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风声,绝非兽鸣。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超越了寻常动物的韵律,却又蕴含着生命即将消逝时最原始的痛苦与哀求。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声音似乎来自山坳的后方,需要穿过一片并不茂密却格外阴森的松树林。
是陷阱吗?柳河屯的遭遇让她本能地绷紧了神经。然而,那声音中传递出的巨大痛苦和深切的哀求,却像一根无形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精准地牵动了她身为一个稳婆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
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瞬。
阿阮霍然起身,从药箱侧面的暗袋里摸出那把被她磨得寒光闪闪的短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她没有点燃火把,只凭借着天上那轮惨淡朦胧的月光,放轻脚步,如同最警觉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
松林稀疏,月光勉强透过枝桠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无数斑驳破碎、晃动不止的光斑。那凄厉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最后一丛挡在面前的、带着尖刺的低矮灌木,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清冷的月光,如同无声的瀑布,倾泻在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上。
空地中央,一只通体毛发如雪般皎洁无瑕的白狐,正倒在一片不断扩大、色泽暗红粘稠的血泊之中!
它那身本该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美丽皮毛,此刻已被泥土和大量涌出的鲜血污染得狼藉不堪。它的腹部异常高高地隆起,正随着它艰难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全身无法抑制的痛苦痉挛和那一声声越来越微弱的哀鸣。它的后腿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卷着,温热的鲜血仍在不断地汩汩涌出。
最让阿阮感到心悸的,是它的眼睛——那是一双完全不属于野兽、充满了人性化情感的眼睛,此刻正涣散无神地望向天空中那轮惨白的月亮,然而在那瞳孔的最深处,却依旧燃烧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属于母亲的、疯狂而执拗的火焰!
它似乎察觉到了阿阮的靠近,极其艰难地、无比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血迹斑斑的头颅。当那双涣散的、布满血丝的兽瞳,穿透昏暗的月光,直直对上阿阮的目光时,阿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种眼神,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在无数个昏暗的产房里,在那些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产妇脸上,她都曾真切地见过!
白狐沾满血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可怕声响,它的嘴巴艰难地开合着。下一刻,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女性声音,毫无阻碍地钻入了阿阮的脑海深处:
“稳……婆……求求你……救……我的……孩子……”
不是幻觉!不是山风的呜咽!是真实不虚的、蕴含着灵魂震颤与无尽哀求的“人言”!
阿阮浑身剧烈一震,握着匕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妖物?精怪?她行医接生十几载,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一只口吐人言、濒临生产的白色狐狸接生!
那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警告声仿佛又在她的耳边阴魂不散地响起:“你……不该救他。”
白狐似乎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眼神迅速变得灰暗下去,只有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还在凭借着生命最后的本能,微弱地、却依旧顽强地起伏着。
阿阮僵立在原地,清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又细又长。她死死盯着那只垂死的白狐,盯着它那剧烈颤动的腹部——那里,分明有着不止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母亲温热的血泊中,拼命地挣扎着,渴求着降生于世的机会。
柳河屯村民那些愚昧而狂热的面孔、孙三娘跳着脚发出的恶毒诅咒、王寡妇怀中婴儿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有自己立下的那句“天要收你,我偏要留你”的誓言……无数纷乱的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激烈地碰撞着。
“不该救?”阿阮对着这片寂静无声、却暗藏杀机的山林,也对着那只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白狐,低低地、却异常清晰地开口,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剪刀之下,只认活胎,不辨人妖!你是妖,但你腹中所怀的,亦是这天地间不该被轻易剥夺的生命!”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大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倒在那片尚且温热的血泊边缘!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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