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像一堵被掏空了根基的墙，轰然倒塌。张卫东，这个在铸造车间跟铁水、砂模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汉子，领了一笔买断工龄的钱，就成了无根的漂萍。转眼到了零八年，十年光景，他蹬过三轮，帮人看过仓库，日子始终是紧巴巴的，像东北腊月里糊死了缝的窗户，透不进一丝宽裕气。媳妇儿在耳边念叨，孩子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这城里的楼房，租金是月月见涨。他被逼得没法，心思就活络到了那些“特殊”的房源上——凶宅。
消息是常年在旧货市场蹲活儿的“老歪”提供的。老歪呲着一口黄牙，神秘兮兮：“卫东，哥有个好路子，就怕你胆子小。铁西，老灯泡厂后身那片，有个独门独院的老平房，青砖的，听说以前是个小舞厅。便宜！市场价三分之一都不到！”
“为啥？”张卫东心里咯噔一下。
“着过火，死过人。”老歪压低了声音，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听说烧得挺惨，好些个没跑出来。后来也有人贪便宜住过，没一个撑过仨月的，都说……闹腾。”
“闹腾”这词，在东北的语境里，裹挟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阴森。张卫东沉默了。他想起车间里老师傅们常说的话，人啊，不能不信邪。可兜里那几张薄薄的票子，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最终，他对现实的畏惧，压倒了对虚无的恐惧。他接过老歪写着地址的烟盒，手指有些发黏。
那地方其实不难找，只是荒凉。周围的住户都搬得差不多了，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唯独那栋平房孤零零地立着，像一座被遗忘的坟。青砖的墙壁被熏得乌黑，尤其是房檐下那一大片，黑得发亮，像是凝固的沥青。窗户都没了，留下几个黑洞洞的窟窿，像盲人的眼。院门的铁锁早已锈死，老歪有办法，不知从哪弄来把大铁钳，“嘎嘣”一声，锁头落地，那声音干涩，像是掐断了最后一点生机。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烂、尘土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张卫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时间是下午，日头偏西，但阳光似乎刻意绕开了这处院子，屋里更是昏暗得如同黄昏。他跺了跺脚，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地上是厚厚的灰烬和杂物，踩上去软绵绵的。墙壁斑驳，残留着一些早已褪色的廉价墙纸花纹，依稀能想象出当年的俗艳。空气里那种冷，不是寻常的寒意，是往骨头缝里钻的阴湿。他摸索着往里走，客厅很大，想必当年是舞池。角落里堆着些烧得变形的铁架子，像是桌椅的残骸。
就在他脚下一滑，差点被一根隐藏在灰烬里的粗电线绊倒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时间仿佛被猛地拧了一下。周遭的昏暗像退潮般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跳动的橘红色光芒。冰冷的空气瞬间被难以形容的灼热取代，那热浪裹挟着浓密的、呛人喉咙的黑色烟雾，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张卫东的肺部一阵刺痛，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一种声音，是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凄厉的合鸣。女人尖利的惨叫，男人沉闷的嘶吼，还有更多是分不清男女老幼的、绝望到极致的求救声：“救命啊——”“开门！开门哪！”“妈——！”声音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响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
他眼前的景象也变了。残破的墙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那些俗艳的墙纸、悬挂的彩带，都成了最好的燃料。在翻滚的浓烟和扭曲的火光中，他看到了人影！
不是一个，是许多个。扭曲的，挣扎的，在火海中翻滚、冲撞的人影。他们像是被投入炼狱的鬼魂，身体被火焰包裹，发出非人的哀嚎。一个穿着似乎是大喇叭裤的身影，徒劳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踉跄几步，轰然倒地。另一个身影紧紧抱着一根烧得通红的门柱，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惨叫声。最近的一个人影，几乎就贴在他面前，那张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五官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什么，但那声音被周遭的喧嚣淹没了。
灼热感是如此真实，皮肤上传来的刺痛，鼻腔里充斥的焦糊味（那不仅仅是烧木头的气味，隐隐夹杂着一丝可怕的、蛋白质烧焦的恶臭），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惨叫和求救声……张卫东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求生欲。他想跑，想喊，却发现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烟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想要推开那些并不存在的、燃烧的人体，逃离这片人间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他感觉自己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光消失了，热浪退去了，声音也戛然而止。
眼前依旧是那座冰冷、死寂、布满火灾残骸的破败客厅。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一个窗户窟窿里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昏黄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的，只有灰尘和霉菌的味道。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白日噩梦。
但他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肺部还残留着被烟雾灼伤的错觉，耳朵里似乎还有那些惨叫的余音在回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微微颤抖着，手背上甚至能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残留的灼热感。
他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那栋房子，直到冲出院门，跑到有夕阳照耀的废街上，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后来，他去了档案馆，托了点关系，翻出了当年的旧报纸。泛黄的纸页上，简短地记载了一九九一年冬夜发生在这里的悲剧：“星星歌舞厅”因电线老化引发火灾，由于门窗被违规加装的铁栅栏封死，造成十一人死亡，七人重伤。报道旁边，有一张模糊的、小小的现场黑白照片，正是那栋被熏黑的青砖房。
民间传说则更具体，也更残酷。老人们私下里说，那舞厅老板为了防盗，把窗户都用铁条焊死了，火灾时根本逃不出来。死的人里，大多是年轻人，有附近厂子的青工，也有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他们的魂儿，就被困在那烧焦的壳子里，日复一日，重复着死亡的瞬间。
张卫东再也没有动过买凶宅的念头。他宁愿挤在租来的、狭窄但“干净”的楼房里，忍受妻子的唠叨和生活的重压。只是有时候，在深夜里，他会突然惊醒，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阵灼热，听到了那凄厉的、被时代和命运无情吞噬的惨叫。那不仅仅是鬼魂的执念，那是一个疯狂变革的年代里，一些被轻易遗忘的、卑微生命最后留下的，焦黑的印记。他明白了，有些便宜，沾不得；有些门，一旦推开，看到的可能就是一段永远无法安息的、滚烫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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