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内，朱红宫墙高耸，将一方天地隔绝成两个世界。
通过初选的秀女们被引至西六宫旁的储秀宫安置，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脚步声被宫墙吞噬，只余一片压抑的寂静。
沈清漪垂眸而行，既不四处张望，也不与人搭话。她身着青碧色莲花缠枝暗纹宫装，发间白玉妆点，在这群姹紫嫣红的官家女子中，反倒格外显眼。
“瞧她那清高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当上娘娘了呢。”身后传来压低了的讥笑声，是同行秀女中的几个，自初选时便结成了小团体。
沈清漪恍若未闻，步调未乱分毫。她知道，在这深宫之中，一言一行皆可能成为日后祸根。
父亲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边：“清漪，沈家不求你荣宠加身，只望你平安周全。”
可她既已踏入这宫门，便再无退路。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斩断前尘，为自己争一个全新的天地。
储秀宫院落宽敞，安排了二十余名秀女暂住。每人分得一间小屋，虽陈设简单，却也洁净雅致。
沈清漪被分在东厢最里间，推窗可见一株半开的白玉兰，清雅孤傲，恰合她此刻心境。
安置妥当后，嬷嬷前来教导礼仪。
秀女们被引至庭院中，练习行走、叩拜、奉茶等一应规矩。四月阳光已带炙意，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香汗淋漓，姿态渐乱。
“李秀女，肩背挺直！”教习嬷嬷厉声喝道，“王秀女，步幅过大，重来！”
沈清漪站在第三排右侧，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体，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汗水沿额角滑落，她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远处高阁上，一双深邃眼眸正透过雕花窗格，静静注视着院中情景。
萧珩今日无事，听闻新一届秀女已入储秀宫，忽起兴致前来一观。他登基三载，选秀却是头一遭。太后屡劝，言宫中嫔妃稀少，皇嗣不旺，终说动了他。
“那个青衣女子，是哪家的？”皇帝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随侍太监忙躬身回话：“回皇上，是沈太傅家的千金，礼部尚书沈大人的嫡女，名唤清漪。”
“沈太傅...”萧珩指尖轻叩窗棂，“倒是教女有方。”
院中，一位秀女因中暑踉跄跌倒，顿时引起小片骚动。
教习嬷嬷皱眉令人将她扶下，目光扫过众秀女，见大多面露惶惶之色，唯那沈家女儿仍静立原处，姿态未有半分动摇。
“沉着得不像个初入宫闱的少女。”萧珩若有所思。
太监笑道：“皇上好眼力。听说这位沈秀女初选时便是最沉稳的一个，面对太监考官对答如流，毫无怯色。”
皇帝未再言语，只目光仍追随那抹青色身影。见她在练习结束后，主动上前搀扶那位中暑的秀女回房，动作自然不见讨好之色。
储秀宫中的日子枯燥而严格。白日习规矩，晚间学宫仪，秀女们各自暗中较劲，拉拢结派之事时有发生。有几位家世显赫的，已然以“娘娘”自居，指使起他人来毫不客气。
沈清漪却始终独来独往。她谨言慎行，既不与人交恶，也不深交任何一人。每逢闲暇，便倚窗读书，或对院中那株玉兰静静出神。
这日午后，秀女们被允许在御花园指定区域散步赏花。众人如同出笼雀鸟，三五成群嬉笑游玩，唯沈清漪择了处僻静亭台远望湖面。
“沈姐姐好雅兴。”一个温柔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清漪回头，见是林将军之女林婉茹。此女性情温和，在秀女中口碑甚好，却不与人过分亲近。
“林秀女。”沈清漪微微颔首。
“御花园春光正好，姐姐为何独坐于此？”林婉茹笑问，眼神清澈。
沈清漪淡笑：“人多处是非多，不如静观湖光水色，心旷神怡。”
林婉茹似有同感：“姐姐说的是。这宫中...”她欲言又止，转而道，“姐姐可知，我们这些秀女中，已有几人被暗中记了过？”
沈清漪挑眉：“愿闻其详。”
“李家小姐因抱怨膳食，周家姑娘因与宫女争执，还有那位总爱穿红的赵秀女，因试图贿赂教习嬷嬷。”林婉茹压低声音，“这些事，上面都一清二楚。”
沈清漪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多谢提醒。”
“姐姐是明白人。”林婉茹微笑，“只怕不久后还有试探，望姐姐一切小心。”
果然，三日后傍晚，一名小太监悄悄找到沈清漪，塞给她一包银子：“沈秀女，这是教习嬷嬷让转交的，说是打点之用...”
沈清漪当即起身，正色道：“宫中规矩，不敢徇私。还请公公交还嬷嬷，清漪心领了。”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个秀女听见。
小太监讪讪退下。沈清漪抬眼，恰捕捉到远处廊下一闪而过的衣角——那是教习嬷嬷的服饰。
她心下明了，这是试探，也是考验。
又过几日，秀女中突然流传起一则消息：皇上不喜女子太过清瘦，偏爱丰腴之美。顿时，平日节食的秀女们开始拼命加餐，唯恐因体态不得圣心。
唯有沈清漪饮食如常，不受影响。同屋秀女好奇相问，她只淡淡道：“若为人君者只重皮相，岂非庸主？今上圣明，必不至此。”
她话音落时，窗外似有细微响动，但很快消失在风中。
是夜，养心殿内，萧珩批阅奏折至深夜。放下朱笔时，他突然问起：“储秀宫近来如何？”
心腹太监忙汇报秀女近况，特别提到“试探”之事。
“...大多数秀女都收了银子，只有三人拒收，沈秀女是其中之一。”太监道，“还有那个关于体态的流言，沈秀女说...”
“说什么？”萧珩抬眼。
太监小心翼翼：“说‘若为人君者只重皮相，岂非庸主？今上圣明，必不至此’。”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皇帝唇角微微扬起：“好个‘今上圣明’。”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太监不敢接话，静待指示。
“继续观察。”萧珩挥手令其退下，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却难得地走了神。
想起那日高阁上所见，青衣少女挺直的脊背和沉静的眼眸。在这浮躁的深宫中，如一股清流，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沈清漪究竟能在这吃人的宫墙内，保持这份清醒到几时。
而储秀宫内，沈清漪正对镜卸妆，镜中女子眉眼依旧，却已非昔日那个为情所困的沈家小姐。她轻轻取下白玉簪，长发如瀑泻下。
窗外月色清明，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知道，从踏入宫门那刻起，就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一切。而她，只需做好自己。
因为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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