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私人的VIp病房里，秦牧川暮气沉沉躺在病床上。
全身器官的衰落，让他的身体机能都已经是耗竭的状态，全靠着医疗机器的运营来维持着他的生命，睁开眼清醒活着的每一秒，他能都感觉身体的疼痛，像是千万只蚂蚁在体内啃食着他的血肉一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刀子刮着气管出去，又刮着气管进来，痛苦无比。
在长达三个月的看护期间，每天进出病房的只有护士和医生，冷清寂静的病房里，只有电视上有关于秦氏企业的新闻在不断的实时播放，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手创立的商业帝国开始慢慢瓦解，直至被取代。
在他住院的第三个月，秦樾终于来看他了。
男人踏入病房，浑身消瘦的不成样，脸颊两侧略微凹陷，却不显狼狈，看得出来自从那个女人死后的这几个月里，他过得也没比他好多少。
见到秦樾进来，病房里的护工立马走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爷孙，两人短暂的对视了一眼，秦樾看着躺在病床上同样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的秦牧川，眼眸淡漠，没有丝毫怜悯，眼里没有过去相见时，刻意伪装的尊敬。
他淡淡的移开眼，走到一旁的窗户边站着，秦牧川的视线就这样跟随着秦樾移动，见他走到窗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低头将指尖的香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
之后香烟就这么被他夹在指尖，他垂眸俯视着楼下灰白的景色，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眉心，却融不化他眉眼间的冰峰。
病房里的电视机还在播报着有关秦氏的一切，秦氏已经被兴泰收购合并，而那位兴泰的掌权人此时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秦牧川扯唇“我倒是小瞧你了”
秦樾没回头，依旧看着楼下进进出出的车辆和患者，他声音寡淡到没有任何情绪，他说“你不是小瞧了我，你是小瞧了所有人”
“从六年前你就开始策划这一切了？你根本就没指望过从我手里得到秦氏……”
“怎么没指望过？”秦樾终于侧过头，朝着病床上看了过来“即便你控制我，想要将我当做一个完全服从于你的傀儡，我也不曾否认是你教导的我，对你，我真心的爱戴过你，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逼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秦樾的眼眸寒冷，如同凛冽寒冬中浮现在海面上的冰山，冰山裂开，透露出其中悲愤的痛恨之色，他道“我本不想做的这么绝，可你不该动她的”
在提及沈悦宁的时候，他的眼眸忽然变得幽深，眼底划过一丝令人心惊的暗光，他将指尖未燃尽的香烟丢在地上，抬脚随意的踩了踩，将其熄灭。
然后缓步走了过来，他倾身，双手在病床的床尾护栏上撑开，黑眸锐利又危险的盯着秦牧川
“先是借刀杀人，想要利用宋尧除掉她，然后又是在国外雇佣杀人，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
“我之前总是很奇怪，我和沈悦宁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你不会容许我身边有其他不相配的女人，所以和她在一起的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六年来将她藏在身后，从未出错，可是偏偏我们分开后，你就知道了”
“我想了很久，唯一能知道我和沈悦宁关系的，只有我身边的人，而他们不会出卖我，但是凡事牵扯到她的事情，我都不会马虎，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所以我亲自将身边的人排查了一遍，然后还真的让我发现了内鬼”
“我身边有好几个助理，而韩令是总助，也是我的心腹，其余的助理平常接触不到我，工作也都是通过韩令转交给我，而其中有一个助理，似乎不止我一个老板”
“我顺着他查下去，发现与他接头的人是宣传部的一个经理杨平……”
秦樾的视线紧盯秦牧川，秦牧川神色未变，浑浊的目光就这么与秦樾对视，丝毫没有秘密被发现的惊慌和害怕，依旧淡定从容，对于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杨平这人随母姓，没有父亲，我让韩令查了杨平的过往，才发现原来他是你的私生子，早些年靠着自己的能力进入秦氏后，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引起的你的注意，想要进入秦家，直到那次A大校庆，我和沈悦宁在一起的画面被那个小助理撞见，他把视频拍了下来传给了杨平，让他找到了进入秦家的机会”
“他用我和沈悦宁的关系作为进入秦家大门的敲门砖，而你想要利用他除掉沈悦宁，然后再除掉他……”
秦樾满脸讽刺，秦牧川没有否认，他问“他人呢？”
“死了”秦樾淡淡道。
果然。
秦牧川毫不意外。
“他运气不好，秦望安排他去意大利出差，一出飞机就被当地的黑手党绑了，人被打成筛子，丢河里了，还真是可惜”
“是嘛，那确实运气不好”
秦牧川沉默了一下，回答道，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说
“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是个疯子，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样，你早就失智了”
秦牧川的声音沙哑的像是风中残烛“你以为你这样做了我就会后悔吗？我只是觉得庆幸，她死了是正确的事情，就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才会让你变得这么没有理智”
“一个没身份没背景，没办法给你带来任何助力的女人，你竟然妄想去娶她？你的脑子早就被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给迷惑住了，感情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从小都是这么教导你们的，结果你和你父亲一样，全都为了一个女人而反抗我！”
“你父亲最起码比你好点，娶了你母亲不算丢人”
“你闭嘴！”
秦樾低呵一声，眼底染上些渗人的猩红和怨恨“你根本不配他！”
他死死的盯着秦牧川，双手紧握成拳，骨节用力到泛白，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一个字的从齿缝里磨出来似的“你不配！”
“你以为我隐忍这么久，如今和你翻脸，只是因为一个沈悦宁吗？不止，我没这么肤浅”
“我不光为了她，还为了我妈和我爸”
病房的气氛在一瞬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似乎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正掩藏在凝滞的空气中，蠢蠢欲动的浮出水面。
“你什么意思？”
“这应该要问你才是，我爸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从方才到现在，秦牧川一直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二十年前，我爸带着我和我妈乘坐游轮号前往希腊散心，游轮出发的第九天，途经印度洋的时候发生了海难，我爸为了救我妈死在那场海难里……”
秦樾敛眸，神色晦暗，声音无悲无喜，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的事情
“……”秦牧川手指微微蜷缩，他回“那是意外”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你心里应该一清二楚，事到如今你还不想承认吗？”
“当初我也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后来才发现不是的，一切都是你蓄意策划的一个结果，你为了你的利益，策划了那场海难，不是吗？”
闻言秦牧川眼部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他依旧冷静的说“你即便恨我，也不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算在我头上，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听到秦牧川的反驳，秦樾没回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秦牧川，目光平静到没有任何的情绪，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失望，也许是难过，直到这一刻了，他还是不肯承认。
隔了好一会儿，他开口，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眼熟吗？”
照片里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穿着病号服，头发略长，双眼无神，看着有些精神不正常的样子，秦牧川辨认了很久，才看出他是谁。
看出秦牧川的神色变化，秦樾放出了一段视频，视频里那个老人对着镜头说
“当初秦总给四少找了门联姻，四少不同意，死活都要和当时的女朋友在一起，秦总很不满意，后来四少的那个女朋友要生日了，四少想要带她去希腊玩，两人打算坐游轮过去”
“而正好，当时那艘游轮的所属公司，在和秦氏竞争项目的时候，凭借着优势拿下了一个对外航海的项目合作，于是秦总就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方法，就是策划一场海难，让四少的女朋友死在海难得同时，让这家游轮公司背上命案，从而退出项目，秦氏便能趁机接手”
“秦总给了我们一大笔钱，于是我和几个兄弟，在邮轮停泊维修期间，收买了内应对关键水密舱的液压密封系统做了手脚，使其在收到关闭指令时无法完全密封，或延迟关闭，并在特定区域的船体焊接处进行了疲劳性破坏，让它在承受巨大压力时更容易破裂”
“并破坏干扰了游船的卫星通信和长距离无线电设备，让它在海难时处于“失联”状态，然后篡改了导航数据，让航只偏离安全航道……可是我没想到，秦总事后想要灭口，我几个兄弟都死了……”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而秦牧川的面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一片寂静里，他再也无法辩驳，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男人口中的秦四少，就是现在的秦远山，当初他让秦远山认祖归宗，然后给他安排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想要借此获取更多的利益。
没想到秦远山当时已经有女朋友了，在他没有认回秦家之前，过的并不好，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陪着他，于是两人顺利的相爱。
即便后来秦远山被认回秦家，他也没有和当时的女友分手，面对秦牧川安排的联姻，他宁可不要秦四少这个身份，也不愿意联姻，面对秦牧川的威逼利诱，也绝不松口。
秦牧川真的气坏了，可秦远山态度坚决，他不明白，他这个木讷老实的儿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骨气，于是他只能另寻他法，他以为一个女人脏了，不会有那个男人愿意要她。
所以他找人侮辱了那个姑娘，没想到秦远山知道后，依旧不愿意离开对方，姑娘有些精神失常了，后来和秦远山生下了秦望。
即便如此秦牧川也没松口，他不喜欢任何忤逆自己的人或事，最后他想出了这个办法，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秦向景当时也在那艘船上，可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以为当初这些人都死光了，他明明也死了啊，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没死，侥幸活了下来，只是疯了十多年，我找了他很久，直到半年前，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秦樾看着视频里的男人，淡声道。
秦牧川沉默了一小会儿，像是身上所有隐秘的担子都松懈了下来，他觉得轻松多了，又接着问“你是怎么发现那场海难不是意外？又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秦樾看着秦牧川闭着眼睛安详的模样，冷漠道“因为我想起，我在那艘游轮上听过你的声音，最开始的那几年，我总是会回想起那晚的灾难，直到一次梦魇，我突然想起来，在游轮的歌舞厅里，我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时，在他手机里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当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声音太相似，后来才确定，那就是你的声音，你只说了一句话“不用管他”，所以我想在此之前，那个人应该说的是，我爸也在这艘船上，所以你才说——不用管他”
原来如此。
秦牧川欣慰“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要敏锐”
秦樾脸上露出讥讽又悲凉的神色，他厌恶的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狠心，你的利益比人命，比你的亲缘都重要，是吗？”
“因为你的私欲，因为你的一句话，你害死了一百多条人命，害死了你的儿子！”
就连他也差点死在那夜的海难里，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混乱的场景，耳边全是绝望惊恐的尖叫，秦向景将他送到救生艇上，然后逆着人群返回去找还在客舱里休息的洛鸢。
夜晚的海面，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手电筒照不明远处的一切，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随时蹿出来吞噬人群的海兽。
他被人从救生艇上挤到海里，冰凉刺骨的海水侵蚀着他的皮肉，寒意一点一点的涔透到他的骨缝里。
冷的他牙齿打颤，却无能为力，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直到沈悦宁死在科莫湖里，他跪在湖边，望着平静的湖面，那一刻他再一次的感受到了。
那一刻他感觉他又回到了海面上，绝望、又无助。
那一刻，他恨死秦牧川了。
他创造了他悲哀的出身，为什么又要一次又一次的带走他最爱的人。
那一场海难太惨烈。
秦樾失去了他的父亲，落下了病疾。
而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洛鸢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生命，因为这场海难随着秦向景一起离开。
她失去了她的丈夫和第二个孩子。
于是为了秦樾，她的不得争，开启了秦樾装瞎的一年。
秦远山也失去了他的爱人。
所有人的仇恨都在那一晚埋下。
“呵呵呵呵……”秦牧川低笑，笑声从他破败的喉咙里传出来，像是一个破烂的鼓风机“真是难为你们了，忍了这么多年”
“……”
秦樾攥紧拳头，他冷眼看着秦牧川，然后转身离开，他冰冷丢下一句话“你该下去和被你害死的那些人谢罪了”
话落，病房的门打开又合上，秦樾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里。
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月岛灵。
月岛灵默默的走到病床前，安静的看着秦牧川，秦牧川看着她的模样，轻声道“他让你来送我去死？倒是会安排”
他轻哼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情绪。
月岛灵抿着唇没有说话，她慢慢伸手，将一个针管扎进秦牧川的手臂里，秦牧川也没反抗。
只是盯着天花板看，一针打完，月岛灵开始拔除秦牧川身上的管子以及他的呼吸机。
秦牧川感觉身体越来越痛，没有机器的辅助，身体能量流逝的感觉格外明显，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他的眼睛花了，模糊的视线里，月岛灵那张与孟云提五分像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孟云提的模样，秦牧川呢喃“云提……”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月岛灵没忍住轻声问。
秦牧川沉默良久后，他盯着眼前这张看不清的脸，才缓缓道“死在你手里也好，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
思绪慢慢的抽离、消散、整整六十多年的人生在他面前不断的倒放，备受瞩目的、失意的、意气风发的、最终定格在孟云提笑脸上。
他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他这辈子作恶多端，心狠手辣，薄情寡义。
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他认。
一旁的心电仪发出刺耳的“滴”声，屏幕上的心电图归于一条平线。
秦牧川终于死了，结束他罪恶的一生。
门外站了一大群人，秦樾、洛鸢、秦远山、秦望、秦向暖、钟缙云……
众人低垂眉眼，面色无悲无喜，他们都是秦牧川的受害者。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落在月岛灵的脸上，月岛灵鞠了一躬“秦先生已经死了”
“……”
一片长久的沉闷里，秦向暖扯了扯嘴角，讥诮道“还真是……大快人心啊”
她问“老头没说什么吗？”
月岛灵顿了一下，说“秦先生说，别把他和夫人葬在一起”
“呵”秦向暖嗤笑，眼里满是深恶痛绝的神色“他想得美，自作多情”
话落，她转身离开，背影透着气愤和一种莫名的哀戚。
众人慢慢散去，月岛灵走到秦远山面前，她说“秦先生，我该回日本了”
秦远山点头，他温和“辛苦你了”
月岛灵抬眼看着眼前秦远山的模样，有些想哭，秦远山的胃癌很严重了，他消瘦的比秦樾还严重，全身上下只剩骨头，头发也没有了，整个人坐在轮椅上，最开始在日本相见的时候，秦远山不是这个样子。
他是一个老实温和的人，看着是个很窝囊怯懦的中年男人，其实是一个好好先生。
秦望想推着秦远山回病房休息，秦樾道“我来吧”
正好他有些话想和秦远山说，秦望迟疑，最后在秦远山的示意下，松开了手，一个人离开去处理秦牧川的身后事。
两个人看着秦望离去的身影，秦樾道“秦望不是秦家人对吧？”
“……”秦远山“他是”
“他和你不像”
秦远山垂眸“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我秦远山的孩子”
所以他会尽可能的给秦望留下更多的保障，让他接触宁苏夏，和她订婚，拿到股份，这样他死了，他的股份归他，加上他自己的那份，他可以更好的立足。
“……”
秦樾看着秦远山瘦骨嶙峋的样子，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吗？
那可太多了，他遗憾那年他怎么没去接苏棉下班，让她遭受那样的事情。
遗憾那年他们还没抵达希腊，他不该带她去坐游轮的。
遗憾他怎么没和苏棉一起死。
那夜的海水好凉，他崩溃的把苏棉抱在怀里，给她取暖，他分不清是海水凉，还是苏棉的身体凉。
他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她在他里睡的好安静。
“不遗憾”秦远山侧头，看着窗外的天空，脸上的带着点笑“因为我活到了她最喜欢的冬天”
秦樾不知道说什么，他跟着秦远山一同看向窗外，灰白的一切，没有色彩。
他出神的想，沈悦宁最喜欢春天，因为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
“秦樾，你还年轻，路还长，别让自己止步于此”
秦远山开口说道，秦樾有些迟钝的回神，他沉默着没说话。
他如今也只是靠着一口气活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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