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酒下肚，孙大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多此一举，笑自己看不清形势。
弟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需要他处处护着的孩子了。他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人。
而自己，这个离家十年，顶着一个虚假身份回来的哥哥，在家人的世界里，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桌上的气氛，因为他那句不合时宜的问话，变得微妙而尴尬。
孙大成不再提童年旧事，只是一碗接一碗地陪他喝酒，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王玉霞也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再添酒，也不再夹菜，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上缠绕。
那盏昏黄的油灯，光晕在三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菜也冷了。孙大来知道，这场接风宴，该结束了。他放下酒碗，碗底和桌面磕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有些事，我想单独跟玉霞说一说，你介意吗？”
他看着孙大成，话说得平静而克制。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普通的长兄，关心着弟弟和未来弟媳的琐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耗尽了他多大的力气。
他在等待着弟弟的回答，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介意！”
孙大成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钉子，干脆利落地砸了过来。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自己的哥哥，只是盯着面前的酒碗，眼神冷硬。
孙大来一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设想过弟弟可能会有的反应，或许是迟疑，或许是探寻，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的拒绝。
这声“介意”，不仅仅是拒绝他与王玉霞单独说话，更是在宣告，他孙大来，与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苦涩，瞬间淹没了他。他回来了，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乡，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排除在外。他最亲的弟弟，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
孙大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个无奈的苦笑。他端起酒碗，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
“好！那我就不说了！”
他仰头将碗中残酒饮尽，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那笑容挂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孙大成默默地看着他。看着哥哥将那份失落和难堪，连同那碗酒一起吞进肚子里的样子，他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不是有意要让哥哥难堪，他只是……只是本能地想要保护王玉霞，保护他们之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他怕，怕哥哥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可看到哥哥那副故作潇洒，实则满身孤寂的模样，孙大成又有些不忍。毕竟，这是他的亲哥哥。是那个曾经把他背在肩头，替他挨打，把唯一的烤红薯让给他的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
“别！”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孙大来。
“可以当着我的面说！”
这是一种让步，也是一种警示。你可以说，但我必须在场听着。
孙大来握着空酒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犹豫了。他想说的话，是不能当着孙大成的面说的。
那是一个潜伏同志对未来局势的判断，是一个哥哥对弟弟弟媳最深沉的保护。
他看到眼前的弟弟和王玉霞，就像看到了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而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即将来临。
长江防线看似固若金汤，但在他看来，早已是千疮百孔。一旦大军渡江，国民党的统治将土崩瓦解。
到那时，溃败的散兵游勇会像蝗虫一样涌过这片土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柳树湾地处江边，首当其冲。他怕，怕自己的弟弟和王玉霞，会在这场最后的疯狂中遭遇不测。他怕王玉霞刚刚逃出火坑，转眼又会守寡。他怕王玉霞会成为孙大成的累赘。
总之，他心中很不安。
更深层的恐惧，来自于他自己。他是保密局皖南站站长，这个身份是一把双刃剑。
他如今大张旗鼓地回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万一自己的身份有丝毫暴露的迹象，第一个被清洗的，就是他最亲的弟弟孙大成。一个“通匪”的罪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这些担忧，他只能一个人烂在肚子里。
他看着孙大成审视的目光，看着王玉霞紧张不安的脸，心里千回百转。最终，所有的话都汇成了一句最简单，也最突兀的忠告。
“你们最好不要忙着结婚！”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得像是在宣布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
“一年后再结婚！”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孙大成和王玉霞都愣住了。
孙大成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他想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为什么是一年？这是什么圈套？还是另有隐情？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哥哥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失落，也没有丝毫的闪躲和狡猾，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疲惫和凝重。那眼神坦荡得让他无从怀疑。
“好！我答应你！”
孙大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哥哥的眼神。
但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发白的王玉霞，接着说道：“就当是……给你曾经跟玉霞姐的感情，一个交代吧！”
这句话，像一把软刀子，插进了孙大来的心里。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也给王玉霞一个台阶下。
他是在说，我懂，你放不下，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让你彻底死心。
何其讽刺。
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他们，换来的却是这样的误解。
孙大来的胸口一阵翻涌，喉咙里又干又涩。他端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端起来，对着孙大成，也对着王玉霞，一扬手。
“这个理由……也行！”
他将那碗酒猛地灌进嘴里，辛辣的液体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也冲刷着他无处诉说的痛苦。
酒太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弓着身子，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呛了出来。
他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体。
“我……该走了。”
他哑着嗓子说。
他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这个家，太暖，也太冷。暖得让他眷恋，冷得让他心寒。
孙大成默默地站起身，送他到门口。黄家大院的门外，寒风呼啸，像鬼哭狼嚎。
那辆黑色的轿车，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到了门口，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
孙大来没有回头，径直朝着轿车走去。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单。
孙大成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后，这才转身回到屋里。
屋内的王玉霞还愣在那里，手里捏着衣角，神情恍惚。刚才那场面，让她心乱如麻。
“玉霞！”
孙大成走到她面前，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
“你去送送吧。”
王玉霞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不解。
“你……你刚才不是……”
“我哥，想对你说的话还没说呢！”孙大成打断了她的话。
在刚才那短暂的沉默里，他想了很多。哥哥那句“一年之约”，那双沉重疲惫的眼睛，还有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都让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不是一个吃醋的前任情人该有的反应。这更像是一种……托付。
他忽然明白，哥哥一定有难言之隐，而那些话，当着自己的面，他说不出口。他选择再信哥哥一次，也给王玉霞一个彻底了结过去的机会。
王玉霞的心，怦怦直跳。她确实也想问个明白。孙大来的出现，像一颗石子，在她已经平静的心湖上，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们青梅竹马的过往，那些在月下许下的诺言，都随着他的归来，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他为什么要提“一年之约”？
难道，他真的还对自己念念不忘？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烫，心里又慌又乱，甚至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她不敢去面对孙大来，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也怕自己会动摇。
“去吧！”
孙大成看着她，眼神温和而坚定。
“听听我哥说什么。不管他说什么，你回来告诉我。”
孙大成的信任，像一股暖流，让王玉霞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她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转身出了门。
夜风吹在她脸上，冰冷刺骨，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停在原地，没有发动。
当她走近时，车门开了，孙大来从车里探出头来。
见到王玉霞真的出来了，孙大来眼神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朝驾驶座上的司机挥了挥手。
那个穿着制服的司机立刻会意，一声不吭地推门下车，走到远处，点上了一根烟，背对着他们。
“上来说吧，外面冷。”
孙大来的声音隔着风，有些模糊。
王玉霞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的空间很狭小，也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这味道，和孙大来身上的味道一样，陌生而有压迫感。
“有什么话，你说吧！”
她不敢看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和催促。
孙大来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紧张地绞着手指的侧脸，看着她微微发颤的睫毛。十年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让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却也添上了一抹动人的风韵。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解释当年自己为什么不告而别，想告诉她自己如今身处的险境。
可是，当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知道，说什么都晚了。她的人生，已经有了新的轨迹。
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孙大成。那个沉默寡言，却能为她豁出性命的男人，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今天回来，亲眼看到弟弟为了护她，不惜让自己下不了台，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说那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立场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那些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的，或深情、或沉痛、或带着警告的话语，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他能做的，只有放手。
彻底地，干净地放手。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许久，孙大来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玉霞。”
他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像是在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王玉霞的身体一僵，却没有抬头。
孙大来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条看不见尽头的潜伏之路。
他压下了心中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压下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痛苦。
“没什么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这是对他当年不辞而别的道歉。
也是对他今天搅乱了她和弟弟生活的道歉。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这是他能给她的，唯一的交代。也是他为自己那段死去的青春，举行的一场无声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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