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霞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她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跑上山的急促让她气喘吁吁,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先是看了一眼孙大来,那个占据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男人。
他穿着笔挺的官服,手里握着枪,英武挺拔,却也陌生得让她心寒。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孙大成身上。孙大成也握着枪,眼里的怒火和绝望像要焚尽一切。
她的心猛地一揪。
“孙大来!”
王玉霞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如果你要抓大成,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我会跟你拼命!”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孙大来的心里。他看着王玉霞,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将孙大成护在自己身后。
她的身体在发抖,但她的姿态,却是在宣告,孙大成是她的所有物,神圣不可侵犯。
孙大来心中剧痛。
十年了,他午夜梦回,全是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他以为这次回来,就算不能再续前缘,至少也能看到她过得安好。
可他没想到,她安好,却是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不惜与他为敌。
那份痛楚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涌了上来。他看着王玉霞护着孙大成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满身风尘、一脸倔强的弟弟。或许,这样也好。
自己当年没能给她的承诺,没能带她走的遗憾,如今由自己的亲弟弟来弥补。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不会!”
孙大来缓缓地,将手中的勃朗宁手枪收回了枪套。他转过身,重新面向自己的弟弟,目光坦荡而真诚。
“我跟胡文迁不同!”
他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我不会贪腐,也不会祸害百姓,更不会出卖自己的兄弟!大成,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帮你掩盖。小时候我没能时时护着你,现在我有能力了。只要有我在,你就没事!”
这番话,斩钉截铁。孙大成愣住了,他握着枪的手,微微松动。他看着哥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威严和疏离,只有一种深沉的、属于家人的关切。
那眼神,和他记忆里,每次替他背黑锅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怀疑的冰山,裂开了一道缝隙。尽管他仍然不齿哥哥的“弃暗投明”,但那句“不会出卖自己的兄弟”,却实实在在地砸进了他的心里。
他慢慢地,收起了腰间的驳壳枪。
孙大来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
孙大成迟疑了一下,也迎了上去。兄弟俩再次拥抱在一起。这一次的拥抱,没有了初见时的激动和泪水,却多了一份复杂难言的默契。
“哥!”
孙大成把头靠在哥哥的肩上,低声笑着说。
“你这可是公然包庇,违反纪律了。不如……再多违反一点,换个方向怎么样?”
孙大来心里热乎乎的,他能听出弟弟话里的试探和期盼。他用力地拍着孙大成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些年缺失的兄弟情谊全都补回来。
“大成,你还是年轻,很多事情你不懂。”
他松开弟弟,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恢复了严肃。
“我不贪不拿,只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违反了一下纪律,我问心无愧!但是,不要再提换方向的事情。”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坚定:“一臣不事二主。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这话说得决绝,堵死了孙大成所有的念想。
孙大成也不再说了。他心里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哥哥在国民党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看到的黑暗只怕比自己更清楚,他既然做了选择,就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劝回来的。
罢了,只要他还是自己的哥哥,只要他不与百姓为敌,就够了。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孙大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走!哥,我请你喝酒!咱们兄弟俩,今天一醉方休!”
“好!那就一醉方休!”
孙大来也哈哈大笑起来,十年来的压抑和思念,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看着兄弟二人勾肩搭背,尽释前嫌的样子,王玉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忙跟了上去。
这一顿饭,她要亲自下厨。这是对她和孙大来那段青涩过往的正式了结,也是对她和孙大成未来的美好展望。
有了孙大来的保证,孙大成最大的心病就去了。他终于可以不再惶恐不安,可以真正地,考虑和王玉霞结婚的事情了。
一行三人没有回那三间新瓦房,而是直接走向了黄家大院。
黄仁贵正躲在门后,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心里七上八下。看到孙家兄弟和王玉霞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他吓得赶紧缩回头,整理了一下衣衫,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了出去。
“哎哟,大来回来了!快,快请进!”
“黄老师,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精神。”
孙大来客气地拱了拱手。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和弟弟都跟着黄仁贵念过几天私塾。
这一声“黄老师”,叫得黄仁贵心里一阵舒坦,又是一阵发凉。
他知道,孙大来如今是皖南站的新站长,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他再也不用担心孙大成会牵连自己,可他也明白,从今往后,他在孙大成面前,恐怕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了。
王玉霞利落地进了厨房,很快,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就端上了桌。一盘炒鸡蛋,一盘腊肉炒蒜苗,还有一碟花生米。她又温了一壶酒。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王玉霞在一旁为他们斟酒。
“哥,我敬你!”
孙大成端起酒碗。
“欢迎你回家!”
“好!”
孙大来端起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烧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去偷刘瘸子家的红薯?”孙大成夹了一筷子鸡蛋,笑着说。
孙大来眼睛一亮,仿佛也回到了那个时候。“怎么不记得?你小子手笨,刚拔出一个就被人家发现了。咱俩撒腿就跑,你跑得慢,把红薯都掉光了,还摔了一跤。”
“是啊,结果你跑回去,把我背起来,还把你自己藏在怀里的那个最大的红薯给了我。”
孙大成喝了口酒,眼神悠远。
“后来被爹知道了,用竹条子抽你,你硬是一声没吭,还说是你一个人干的。”
孙大来说:“你是弟弟,我不护着你谁护着你?再说,那顿打挨得值,晚上咱俩在草垛里,把那个红薯烤了吃,那叫一个香!”
“香!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红薯!”孙大成哈哈大笑。
王玉霞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她仿佛也看到了两个光着屁股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田埂上疯跑,在草垛里分享着一个烤红薯,笑得没心没肺。
“还有一次,夏天发大水,村口的河涨得跟黄河似的。”
孙大来也来了兴致。
“咱俩偷偷跑去摸鱼,你非要逞能,结果脚下一滑,被水冲出老远。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想也没想就跳下去,好不容易才把你抓住。”
“我记得,我记得!”
孙大成连连点头。
“你把我拖上岸,咱俩都跟落汤鸡似的。你还从怀里掏出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跟我说,你看,没白下去吧?结果回家又被娘一顿臭骂。”
“那时候,爹娘还在……”孙大来端起酒碗,声音忽然有些低沉。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孙大成默默地给哥哥满上酒。
“哥,你第一次离家出走,我哭着跟你后面,你头也没回。”孙大成看着碗里的酒,轻声说道。
“我在那棵老槐树下,哭了半天。”
孙大来身体一僵,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他当然记得,他不是不想回头,是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孙大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那年,玉霞姐就嫁到了我们村子,每次来,都问我,你有没有再来信……”
王玉霞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孙大来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像是要将所有的过去都吞进肚子里。
“都过去了。”
他放下酒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往事如烟,再美好,也回不去了。他现在是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孤狼,儿女情长,早已是奢侈品。
酒过三巡,兄弟俩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他们从抓兔子说到掏鸟窝,从冬天的雪地里打滚说到夏天的河里摸虾,那些贫穷却快乐的童年时光,像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在酒气中缓缓展开。
王玉霞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眼眶湿润。她给他们添酒,夹菜,像一个温柔的妻子,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忽然,孙大来转头看向王玉霞,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老二,玉霞……我记得,她差不多大你九岁,你不在意吗?”
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王玉霞的脸色一白,端着酒壶的手僵在了那里。
孙大成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放下筷子,端起酒碗,看着自己的哥哥,眼神清明。
“哥,你俗了!”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没有解释,也没有多余的话。
但那语气,那眼神,却像一道墙,瞬间把孙大来的问题挡了回去。那是在说: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也轮不到你来问。
孙大来愣住了。他看着弟弟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不痛快,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他当然不是真的在乎年龄,他只是……只是心有不甘。那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那是他从小护到大的弟弟。可他怎么可能,也不应该,去跟自己的弟弟争。
他自嘲地笑了笑,端起酒碗。
“好,是哥俗了。哥自罚一碗!”
说完,他仰起头,将满满一碗酒灌了下去。
孙大成看着他,也端起碗,陪着他一饮而尽。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些事,不必说破。有些结,也只能让时间去解。
他们继续喝着酒,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但那份最纯粹的温馨,似乎已经被刚才那个问题冲淡了。
夜色渐深,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屋内的油灯,静静地燃烧着。
灯光下,兄弟俩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一个挺拔如松,一个沉稳如山。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的兄弟,却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未来是敌是友,依旧笼罩在深沉的夜色里,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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