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风打着旋，吹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沙沙”的声响。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一百多号汉子，一百多双眼睛，像一百多把明晃晃的刀子，全都扎在孙大成一个人身上。
这些目光里，有庄稼人看陌生牲口时的估量，有渔夫打量风浪时的警惕，更有地痞无赖寻衅滋事时的挑剔。
孙大成没理会那些目光。他只是把那顶洗得发白的旧毡帽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重新扣回头上，帽檐压得很低。
他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不大，却像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最前排几个汉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一个合格的兵，不是光会放枪就行的。”
孙大成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山里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每个字都砸得清清楚楚。
“还要有跑不断的腿，用不完的力气，还要有躲得开刀子的身手，和贴了身能要人命的本事。”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眼前这群歪歪扭扭的汉子只是一片树林。
这话说的在理，可听在这些桀骜不驯的庄稼汉耳朵里，就变了味儿。一个站在前排，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汉子，是这群人里有名的刺头，外号叫“李闯王”，他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
他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年轻人，则悄悄伸出小拇指，旁若无人地挖起了鼻孔，挖完了还对着太阳看了看，弹了出去。
队伍里起了些微的骚动。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有人干脆蹲了下去，拿根草棍在地上划拉。
他们服文志远，是因为文志远是本地人，能带着他们吃饱饭。他们也服林曼依，因为这个女先生有文化，说话一套一套的，让人信服。
可这个孙大成算老几？一来就要当队长，还摆出一副官军的架子教训他们，谁吃你这一套？
孙大成仿佛没看见这些小动作，他只是顿了顿，抬手指了指他们上来的那面陡峭山崖。
“我看这里的地形就很好。”
他语气平淡地说道。
“今天我给大家演示一下。我从这里爬下去，到山脚下，再从山脚下爬上来。你们可以找个人记着时辰。”
他目光扫过人群，那眼神终于带上了一丝锋芒。
“我要求不高，你们这些人里，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能用我一半的时间完成，从今往后，这队长他来当，我给他扛枪！”
这话一出，山坳里短暂的寂静被一阵哄笑打断了。
“啥？爬山？”
“哈哈，我当是多大本事呢，原来是跟猴子比爬树！”
那个叫李闯王的汉子笑得最响，他拍着自己胸脯，对着周围的人嚷道：“这座山，老子闭着眼睛都能上下！他一个外乡人，还敢跟我们比这个？”
另一个本地的猎户也开了腔，他指着那面崖壁，一脸不屑：“这条路，我们叫它‘阎王愁’，意思是阎王爷看了都发愁。平时我们上下山，背着东西，最快也要一个时辰，空着手一个来回，怎么也得两个钟头！他说一半的时间？他当自己是山里的猿猴吗？”
文志远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拉了拉林曼依的衣袖，低声说：“大成兄弟是不是太托大了？这山路确实险得很。”
林曼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大成，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孙大成不是个说大话的人。她对文志远说：“文叔，你信他。找个人计时吧。”
文志远叹了口气，从队伍里点了一个眼神活泛的年轻人：“张小栓，你来看好了，用烧香的法子计时！”
李闯王不服气地嚷嚷：“不用那么麻烦！我赌他一个半小时都回不来！要是他真能在一个小时内回来，我李闯王以后就给他当牛做马！”
“好！”
孙大成吐出一个字，再不多话。他走到崖边，看了看脚下几乎垂直的峭壁，深吸一口气。他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先活动了一下手脚，又紧了紧腰带和鞋带。
山顶上的汉子们抱着胳膊，像看戏一样看着他。
“看他那磨磨蹭蹭的样子，腿都软了吧？”
“估计是吹牛吹大了，现在下不来台了！”
就在这些嘲讽声中，孙大成动了。他身子一矮，双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双脚在崖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灵巧地翻了下去，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崖顶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下看。只见孙大成的身影在陡峭的崖壁上快速移动，他不像别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试探，而是像早就规划好了路线，手脚并用，动作连贯，虽然是下山，速度却并不算慢。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下山时，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借助着岩石和树根的力道，身体的重心始终保持得很好。
崖顶上的嘲笑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出了门道。这个孙大成，绝对是个中老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眼尖，指着山脚下的江边喊道：“看！他到江边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黑点出现在江边。那黑点在江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只是弯腰掬了捧水洗了把脸，然后，就又开始动了。
“他要上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如果说下山还能靠着重力，那上山，可就纯粹是考验体力和技巧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崖顶上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只见那个黑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向上攀升。
他不再像下山时那样一步一个脚印，而是像一只被激怒的猿猴，手脚并用，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飞速腾挪。他的身体舒展而有力，有时候双臂猛地一引，身体就能拔高一大截，有时候双脚在石壁上快速蹬踏，身形像壁虎一样牢牢吸附在上面。
那条在他们看来险峻无比的“阎王愁”，在他脚下，仿佛变成了一道平坦的阶梯。
崖顶上的哄笑和议论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那个叫李闯王的汉子，脸上的横肉在微微颤抖，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个自称猎户的男人，也是一脸的呆滞，嘴巴半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
“快……太快了……”
“这……这还是人吗？”
“我的娘咧，他真是个猴子变得吧！”
在众人一声声的惊呼中，孙大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离崖顶不远的地方。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和他手臂上坟起的肌肉。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最后几步，他双臂猛地发力，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崖顶的平地上。他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除了出了一身汗，看不出丝毫的疲惫。
整个山坳，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呼呼的风声。
孙大成走到负责计时的张小栓面前，声音平稳地问：“多久？”
张小栓像是才从梦里惊醒，他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地上快要燃尽的线香，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到一个小时……”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不到一个小时！来回！
这已经不是快不快的问题了，这是神乎其技！
李闯王脸色煞白，他看着孙大成，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轻蔑和不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恐惧。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夸下的海口，两条腿开始不自觉地发软。
所有队员的目光都变了，孙大成这不要命的攀爬，则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枪法好，说明你手稳。可这种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的本事，说明这个人不仅有力气，有胆量，更有一种对生死的漠视。
这种人，是真正的狠角色。
队员们以为，这位新队长展示完自己的本事，今天的下马威就算结束了。他们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再与孙大成对视，心里盘算着以后要老实一点。
然而，他们想错了。
孙大成环视了一圈这群瞬间变得温顺的“绵羊”，脸上没有半分得意的神色。他等了片刻，等所有人的震惊都沉淀下来，才用一种冰冷刺骨的声音，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所有人，全部给我爬下去，再爬上来！立即执行！”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劈傻了。
什么？让他们也爬？现在？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看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又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脸上血色尽褪。这要是让他们爬，跟让他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队长……这……这天都快黑了……”
李闯王第一个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天一黑，看不清路，万一脚下踩空……那可是要掉到江里喂王八的！”
“是啊是啊！队长，这太危险了！”
“明天吧！明天天亮了我们再练！”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这一次，是出于恐惧。
文志远也觉得孙大成这命令下得太过了。这可不是在正规军里，这帮人都是他好不容易拉拢来的乡亲，要是第一天就出了人命，队伍非散了不可。
他赶紧站了出来，打圆场道：“孙队长，你看，天色确实不早了。弟兄们也都是第一次……要不，我看还是明天再开始训练吧！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孙大成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冷冷地看向文志远。
“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
一句话，噎得文志远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孙大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他知道，孙大成这是在立威。如果今天自己让他收回了命令，那他这个新队长以后就再也镇不住这群人了。
孙大成不再理会他，目光重新扫向那些面带惧色的队员们。
“现在是五月，还没到江水大涨的时候。就算掉下去，也淹不死人，顶多喝几口水。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
“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想跟敌人拼命？都给我记住了，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天黑了就放过你！怕死的，现在就可以滚下山去！”
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再说话。他们都被孙大成身上那股子杀气给镇住了。那是一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气息，冰冷，决绝，不容置疑。
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林曼依站了出来。
她没有去劝孙大成，反而对着那些队员说道：“孙队长的命令，就是游击队的命令，必须执行！”
队员们一听，心都凉了半截。连林政委都这么说，看来今天这一趟是躲不过去了。
林曼依话锋一转，接着说：“但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和文队长会马上到山下去，我们划一条小船在崖壁下面等着。万一有谁不小心失足落水，我们也能第一时间把他捞上来。”
她看向孙大成，补充道，“孙队长，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孙大成看了她一眼，心里明白这是林曼依在帮他。既维护了他的权威，又给队员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点了点头：“可以。”
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文志远和林曼依立刻带着两个水性好的队员，从另一条好走的路下山去准备船只。
山顶上，只剩下孙大成和那一百多个脸色苍白的队员。
孙大成看着他们，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开始！”
没有人再敢迟疑。李闯王咬了咬牙，作为刚才叫嚣得最厉害的人，他知道自己是重点目标。他第一个走到崖边，学着孙大成的样子，颤颤巍巍地爬了下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队员们像一群被牧羊犬驱赶的羊，虽然满心恐惧，却不敢不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悬崖边。
孙大成抱着双臂，像一尊铁塔，一动不动地站在崖边。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盯着那一个个在崖壁上蠕动的身影。
他的眼神能杀人，这句话，从今天起，将深深地刻在江边游击队每一个队员的心里。
新的秩序，就在这片恐惧和敬畏之中，被强行建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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