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炭盆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城主铁青着脸，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睛此刻烧着怒火，扫过下方坐着的几位长老。
“失利？区区一个外围哨卡，折了十几个人，就叫失利？”他声音沉得像压着巨石，“那传说意味着什么，诸位难道忘了？更何况还有硝石矿！有了它，我们黑石城才能真正站稳脚跟！现在谈和？前面流的血算什么！”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长老叹了口气，声音缓慢却带着分量：“城主，传说虚无缥缈，为了它，再填进去更多儿郎的性命，值得吗？硝石矿固然重要，但眼下，城内存粮已支撑不起另一场大规模冲突了，百姓的肚子比矿藏更紧要。”
“是啊，城主，”另一名微胖的长老附和，“硬拼下去，两败俱伤。不如……谈谈看？”
城主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硬木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嘴唇紧抿，终究没再反驳，只从喉间挤出一声压抑的冷哼。
太阳谷
午时，日头渐渐毒了起来，晒得人脊背发烫。
苏晚晴正弯腰查看新开垦的菜地，几棵稀稀拉拉的苗子蔫头耷脑，看得人心里发愁。
粮食，始终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刀。
萧珩的身影从那边坡上下来，步伐还算稳，但苏晚晴一眼就瞧出他右肩不太得劲，怕是昨夜巡防时牵动了旧伤。
她没作声，只低头拨弄着脚边的土坷垃。
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
“看什么呢？”萧珩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是缺水和疲惫熬的。
“看它们什么时候能填饱肚子。”苏晚晴没抬头。
一片阴影罩下来，是萧珩蹲下了身，他捡起一块土捏了捏，又松开。
“光靠这几亩地，难。”
这话说得直白，也残酷。
苏晚晴心里那点烦躁拱了上来，刚想刺他一句“世子爷也知道民间疾苦了”，眼角余光却瞥见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粗粝了不少，指甲缝里也嵌着洗不净的黑泥。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蹲在田埂上，看着那点可怜的绿意。
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在他们之间，不是因为彼此，而是因为这看不到头的艰难日子。
就在这时，谷口传来一阵骚动，负责警戒的卫虎小跑着过来，脸上神色有些怪：“头儿，苏姑娘，那个……姓钱的又来了！”
钱老板？苏晚晴和萧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上次这钱老板跟着黑石城那个嚣张跋扈的使者而来，姿态倨傲，眼神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个精明算计的商人，怎么还敢来？
“带了多少人？”萧珩站起身，声音瞬间冷了下去，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凌厉气势不经意就流露出来。
“就……就他一个，还有两个赶车的伙计，车上拉着东西，用布盖着，看不清。”卫虎挠挠头，“而且，他这次客气得吓人，点头哈腰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珩眉峰蹙起，对苏晚晴低声道：“我去看看，你……”
“一起去。”苏晚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语气平静，“听听他唱哪出。”
谷口处，钱老板果然像换了一个人。上次那身绫罗绸缎换成了半旧的棉布衫，见萧珩和苏晚晴出来，立刻小步快跑上前，深深作揖，脸上堆满了笑：“小的见过萧大人，苏姑娘。”
萧珩没说话，只拿眼打量他，目光沉静，却带着审视的压力。
钱富腰弯得更低了，额角渗出细汗，忙不迭地解释：“萧大人明鉴，上次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黑石城……唉，城里如今也不是铁板一块了。”
苏晚晴心中一动，和萧珩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黑石城内部果然出了问题。
“有话直说。”萧珩开口，言简意赅。
钱富抹了把汗，陪着笑脸：“是是是。小的这次来，是奉了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之命。长老认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和那硝石矿，与诸位硬碰硬，实在得不偿失，伤亡太重，城中已有许多人不满了。”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萧珩和苏晚晴的脸色，见他们没什么表示，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长老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换种方式？合作。”
“合作？”苏晚晴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信还是不信。
“对，合作！”钱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热切了些，“诸位守着那硝石矿，想必也需要其他物资吧？粮食、布匹、盐铁，甚至工匠！我们黑石城可以提供给诸位。只求能换取一些硝石，价格好商量，绝不让诸位吃亏！”
他回身指着那两辆大车：“这次小的带来了一些粮食和药材，算是聊表诚意，请诸位务必收下！”
卫虎等人已经掀开了车上的苦布，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麻袋和几个箱子。
打开一看，确实是上好的粟米和一些治疗外伤、清热解毒的常见药材。
对于物资匮乏的太阳谷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人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眼中流露出渴望。
粮食和药，是活下去的根本。
萧珩的目光扫过那些物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苏晚晴站在他侧后方，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一瞬。
“那位长老，想要什么价码？”萧珩问，声音平稳。
钱富精神一振，忙道：“长老说了，首批合作，可按市价八成折算！用这些物资，换同等价值的硝石。后续具体如何交换，咱们可以慢慢商议。”
条件听起来，优厚得简直不像话。
几乎是白送。
苏晚晴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她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钱老板，黑石城长老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合作的前提，是什么？是太阳谷就此归附黑石城，还是我们让出硝石矿的开采权？亦或是……需要我们交出什么人？”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萧珩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锐利，带着询问，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们最大的价值，除了硝石，或许就是她这个曾被某些人觊觎的“世子妃”，和他这个虽被废黜却身份特殊的“前世子”。
钱富脸色一白，连连摆手：“苏姑娘言重了！言重了！绝无此意！长老只想求财，哦不，是求个安稳！绝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合作仅限于物资交换，太阳谷依旧是各位的太阳谷，我们绝不插手！更不敢对二位有任何不敬！”
他急得汗如雨下，恨不得指天发誓。
萧珩沉默着，目光在钱富惶恐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谷中那些面黄肌瘦、眼含期待的流人，最后，落回苏晚晴沉静的侧脸上。
他看到她微微抿起的嘴唇，和那双清亮眸子里闪烁的权衡与警惕。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也一样。
这看似甜美的诱饵后面，藏着的是不是更深的陷阱？黑石城的内斗，会不会将他们卷进去？接受了，是不是就等于向某一方低头，从此再难摆脱？
可拒绝……看着那些粮食和药材，想着谷中嗷嗷待哺的人，想着苏晚晴日渐清减的脸庞，拒绝的话，太重，他说不出口。
“东西，留下。”良久，萧珩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合作的具体事宜，容我们商议后再答复你。”
钱富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一连串的“多谢萧大人”，又对着苏晚晴讨好地笑了笑，这才跟着卫虎去安排卸货。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得到物资的欣喜和对未来的揣测不安。
原地又只剩下萧珩和苏晚晴。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燥热的气息。
“你怎么看？”萧珩低声问，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搬运粮袋的人们身上。
苏晚晴没有立刻回答。她弯腰，从刚才蹲着的田埂旁，捡起一小块黑褐色、带着些微刺鼻气味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
“硝石是个好东西。”她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萧珩，“能换来活下去的东西，也能引来豺狼。”
她转过身，抬头看向萧珩，眼神复杂：“萧珩，我们现在就像走在悬崖边上。走稳了，或许能暂时喘口气；一步踏空……”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萧珩懂。
他看着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看着她眼底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坚定，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指向那片依旧贫瘠，却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田地。
“那就走稳它。”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有我在，不会让你……让你们掉下去。”
苏晚晴怔了怔，看着他被日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侧脸，那双总是沉静甚至带着冷意的眸子里，此刻映着她的影子，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担当。
她捏紧了手中的硝石，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黑石城的“合作”是转机还是更大的危机，谁也说不准。
但此刻，听着他这句不算承诺的承诺，看着他们共同守护的这片土地，苏晚晴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点点。
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刚刚得到一丝喘息的土地上，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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