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带着一队精锐,在天色将明未明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阳谷。
没有隆重的送行,只有马蹄包裹着厚布踏过霜地的闷响,以及空气中未散的、凛冽的寒意。
苏晚晴站在院中,望着他们消失在山谷晨雾里的方向,直到陈维低声提醒风大,她才拢了拢衣襟,转身回屋。
她没有多余的情绪外露,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互助会查看新一批棉布的染色。
去医棚确认孙军医和两个新收的学徒是否应对得来日渐增多的冻伤患者?
去仓库核对账目,将空间里又一批“清点”出来的高效金疮药和压缩干粮,借着陈维的手,合理地分发下去。
谷内的气氛因着萧珩亲自带队北上巡防,明显更加凝重了几分。
巡逻的队伍增加了班次,岗哨的眼神更加锐利,连互助会里那些平日爱说笑的妇人,闲聊时也多了几分对北面局势的担忧。
但没有人慌乱,该训练的训练,该做工的做工,秩序井然,仿佛一台精密咬合的机器,在潜在的威胁下,反而运转得更加沉稳有力。
华钰如今也能独当一面,将互助会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能抽出空来,跟着萧长恭临时组织的民兵队,学习一些简单的自卫和警戒技巧。
她学得很认真,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玩闹的公主,眉宇间多了份属于寒渊州女子的坚韧。
萧长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偶尔在交接事务时,会多看她两眼,却也没说什么。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
第三天夜里,下起了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很快便将山谷染成一片素白。
苏晚晴夜里睡得并不踏实,听着窗外风雪呼啸,心里惦记着在北境冰天雪地里巡防的人。
后半夜,她隐约听到谷口方向传来一阵不同于风雪声的动静,像是马蹄声和压抑的人语。
她立刻惊醒,披衣起身,刚走到外间,就听到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是萧珩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比离去时更重的寒气与风雪,眉眼鬓角都结着白霜,唇色冻得有些发青,但眼神依旧锐利,甚至比离开时更添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冷冽。
他身后跟着的亲卫们,也都是满身冰雪,不少人脸上、手上带着新鲜的冻伤和细微划痕,但精神头都还在,沉默而迅速地散开,各自归位。
“回来了。”苏晚晴快步上前,触到他冰冷坚硬的手臂铠甲,一股寒气直透过来。
“嗯。”萧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风雪磋磨过,“进去说。”
他挥手让陈维安排后续事宜,自己跟着苏晚晴走进烧着炭火的屋内。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微微刺痛。
苏晚晴帮他解下沉重冰冷、覆满冰雪的铠甲,又递过一直温着的姜汤。
萧珩接过来,没有立刻喝,而是先走到炭盆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烤着火,好一会儿,指尖才恢复了些知觉。
“情况如何?”苏晚晴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带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侧脸,轻声问道。
萧珩转过身,就着她的手,将那碗姜汤几口饮尽,一股热流从喉咙滚下,驱散了部分寒意。
他放下碗,走到桌前,手指蘸着杯中冷水,在桌面上粗略地画了几条线和一个圆圈。
“找到了他们几个临时的聚集点,人数确实不少,装备也比预想的精良。”他的指尖点在那个圆圈上,“在这里,和他们的一支斥候小队遭遇了,打了一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苏晚晴能想象到那冰天雪地里的短兵相接是何等凶险。
她目光落在他甲胄上几处不明显的新鲜刮痕和暗色污迹上,心微微揪紧。
“我们的人……”
“伤了几个,都是轻伤,无碍。”萧珩知道她要问什么,“多亏了你准备的伤药和御寒衣物,还有那种高能量的干粮,帮了大忙。”
他顿了顿,看向她,眼神深邃,“那个‘手电筒’,夜里值守和撤退时,也起了作用。”
他没有多说感激的话,但苏晚晴明白其中的分量。
她点了点头,悬了几天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他们暂时被打退了,但主力未损,像是在等待什么。”萧珩用布巾擦掉桌上的水渍,语气沉凝,“这场雪,对他们对我们,都是考验。”
苏晚晴沉默片刻,道:“谷内一切都好,物资充足,人心也稳。”
“我知道。”萧珩看着她,烛光下,她眼底有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安枕。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将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指尖带着烤火后残留的温热,“辛苦你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略显生疏的亲昵动作,让苏晚晴微微一怔,耳根悄然泛红。
她垂下眼睫,摇了摇头。
萧珩收回手,似乎也觉得这举动有些突兀,转而拿起桌上她之前看到一半的医书,随手翻了一页,问道:“孙军医那边,学徒上手如何?”
“进步很快,寻常的冻伤和皮外伤已能独立处理。”苏晚晴顺着他的话题答道,气氛恢复了平时的自然,只是那片刻的温情,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久久未散。
这时,厨房送来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面和烙饼。
萧珩显然是饿极了,吃得很快,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
苏晚晴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自己那碗汤,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将食物扫荡一空,心中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饭后,萧珩去沐浴,洗去一身征战的风尘和血气。
苏晚晴则将他换下的、带着破损和血污的里衣收拾好,准备明日浆洗缝补。
当她触碰到那冰冷衣料上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时,指尖还是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萧珩洗漱回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寝衣,头发还带着湿气。
他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走到书案前,就着烛光,开始撰写这次巡防的详细报告。
苏晚晴没有打扰他,自己拿了件未完工的小儿棉袄继续缝制——这是给谷里一户刚添了新生儿的人家准备的。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她细密的针线声,还有窗外依旧未停的风雪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晴觉得脖颈有些酸,放下针线,揉了揉后颈。
她抬头看向萧珩,他依旧伏案疾书,背影挺拔,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
她起身,无声地走到他身后,将炭盆往他脚边挪近了些。
萧珩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不冷。”
“写字手冷。”苏晚晴轻声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针线。
萧珩停下笔,看着自己因长时间书写而有些冰凉的手指,又看了看脚边散发着融融暖意的炭盆,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他重新蘸墨,继续书写,只觉得笔下的字迹,似乎也带上了些许暖意。
直到子夜时分,萧珩才搁下笔,吹熄了书案的灯。屋内只剩下苏晚晴那边做针线的一盏小灯。
他走到软榻边,见她靠着引枕,手里还拿着那件小棉袄,眼睛却已经合上了,呼吸均匀,竟是又睡着了。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神情安宁。
萧珩静静看了片刻,弯腰,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
苏晚晴被这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倦意却异常清醒的眸子。“……我又睡着了?”
“嗯。”萧珩抱着她,稳步走向内室,动作平稳。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里侧,拉过锦被盖好。
自己也褪去外袍,在她身侧躺下,很自然地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揽进怀里。
他的胸膛宽阔温热,带着沐浴后干净清冽的气息。
苏晚晴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将脸轻轻靠在他肩窝处。
他身上还有一丝未散尽的、属于战场的凛冽,混合着皂角的清香,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窗外风雪依旧,屋内却暖意盎然,被炭火和彼此的体温烘得如同春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紧密相拥的姿势驱散了所有寒冷、疲惫与潜在的危险带来的不安。
在这北地寒冬的深夜里,他们彼此依靠,互为暖源,也互为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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