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府衙停尸房半开的窗棂,吹得油灯摇曳不定,影子在斑驳墙面上扭曲如鬼魅。
陈氏的尸身已被抬至冷硬的石台上,四肢僵直,面色铁青,腹部依旧高耸,仿佛还囚禁着一个未曾解脱的秘密。
沈知微立于台前,神色沉静如古井无波。
她挥了挥手,两名衙役立刻端来清水与布巾。
水声潺潺,洗去尸身下腹积年的污垢与凝血,露出那一道斜斜切开的伤口——不似自然撕裂,倒像利刃精准划过。
小满屏息站在一旁,双手紧攥着医箱边缘,指尖发白。
她看着师父从怀中取出一支烧制过的炭笔,在一张粗纸上缓缓勾勒。
线条细腻而冷静,描绘出阴户轮廓、肌理走向,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意味。
“《妇人大全良方》有载,顺产所致会阴裂伤,必自中心向肛门呈放射状延伸。”沈知微低声说着,目光扫过纸上的图谱与实物对比,“可这道伤……是从外侧向上斜切,边缘齐整,无组织牵拉痕迹——是刀割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且,不是临死前割的。是死后伪造。”
小满听得心头一震,忍不住凑上前细看。
忽然,她指尖轻颤地指向一处隐蔽角落:“师父……您看这里!”
那是一小块几乎被污迹掩盖的结痂,颜色略深,质地坚硬,边缘微微隆起,像是愈合已久的缝合痕迹。
“像……像是针线缝过。”小满声音发抖。
沈知微瞳孔骤然一缩。
她俯身,以指尖极轻触碰那处旧创,指腹感受到细微的凹凸感——那是丝线穿过皮肉后留下的典型瘢痕。
这不是一次性的损伤,而是曾经受创、被人刻意缝合掩盖,再于其上伪造新的“产道创伤”。
有人先制造旧伤,再在其上做假,层层叠加谎言,只为将一场谋杀包装成难产惨案!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瘫坐在墙角的赵老三:“你验尸时,可曾见过这道旧疤?你明知胎儿未出,为何在格目上报‘已产’?是谁给你换了这个死婴?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开过她的子宫?”
老仵作浑身剧震,牙齿打颤,眼中尽是绝望与恐惧交织的浑浊泪光。
“我……我只是照他们给的图做……”他喃喃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他们在城外义庄……弄了个流产的女胎……让我缝进肚子里……羊膜、血污、胎盘位置……全都按着一张图纸来摆……说是只要定下稳婆之罪,就能保我儿子免役三年……再也不用上战场送死……”
他说着猛然顿住,喉头滚动,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天机,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抱头,再不肯多言一句。
沈知微却已听懂了全部。
这不是简单的冤案,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阴谋。
有人提前准备好了“死胎”,让人缝入死者腹中;伪造产道伤口,掩盖真实死因;收买仵作,篡改验尸记录;最后借刑部之力,将无辜稳婆送上断头台——一切只为灭口、栽赃、转移视线!
而真正的死因,藏在尚未揭晓的腹中。
“剖腹取胎。”她转身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王通判脸色数变,终于咬牙点头:“准了!但此地门窗封闭,外围由衙役严守,不得放一人靠近!若再传出‘妖术开膛’的流言,本官也护不住你们!”
话音落,铁剪已在火上灼烧至通红。
沈知微以烈酒净手,布巾缠腕,执剪如执手术刀。
她沿着原腹壁切口缓缓切入,避开腐坏组织,逐层分离筋膜、肌肉,动作稳健如钟表匠拆解机芯。
血腥味随着深度加剧,但她呼吸平稳,眼神清明。
直至触及子宫壁。
刀锋轻启,一道细响。
混着暗血的羊水汩汩涌出,腥气扑鼻。
她伸手探入,小心托出一具蜷缩的胎儿——皮肤青紫,四肢僵硬,脐带紧紧绕颈两圈,脖颈处赫然有两条清晰的勒痕,深陷皮下,绝非宫缩所致。
她将胎儿置于木盘之中,指尖轻轻抚过颅骨。
“颅骨无压痕,顶骨未变形,囟门张力正常。”她低语,一字一句砸在众人耳膜上,“说明——这孩子从未进入产道。”
全场死寂。
“这不是难产。”沈知微抬起头,目光凛冽如霜雪,“这是假孕案!她根本就没临盆,腹中的‘胎儿’是死后被人塞进去的!”
王通判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桌沿才没跌倒。
周文渊早已面无人色,跪伏在地,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唯有谢玄,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门外阴影之中,玄色披风垂地,面容隐在昏光里,只一双桃花眼幽深似渊,静静注视着那个站在尸体与真相之间的女子。
她手中沾血,却比任何权臣都更具力量。
她用一把炭笔、一双素手,一层层剥开了这具尸体背后的阴谋之皮。
而此刻,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胎儿微张的口中。
她缓缓伸出手,从随身布包中取出一块极细的棉布,浸湿、拧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小小的口腔深处,轻轻擦拭、收集……
当棉布展开于掌心,灯火映照之下,一点极细微的淡黄残渣,赫然浮现——
那是……谷粒的碎屑。
油灯的火苗在沈知微指尖轻颤,映得她瞳底一片冷光。
她盯着掌心棉布上那点微黄的谷粒残渣,仿佛握住了命运齿轮中一根断裂的轴心——这具蜷缩青紫的胎儿,曾呼吸过,啼哭过,甚至被喂食过乳糜。
“他活过。”她的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裂在死寂的停尸房,“不是死胎,是被人从母体剖出、弃置而亡的活婴!”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连王通判都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似要将这句话咽下去再反刍一遍才能理解。
小满瞪大双眼,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天灵盖。
沈知微却已转身,动作利落如刀锋划帛。
她取出银针轻轻探入胎儿胃部,再以细棉布层层过滤内容物,反复三次,直至确认无误。
每一粒残渣都在诉说一个被掩埋的真相:这孩子出生后至少存活了半日以上,有人喂他喝下温热的米汤,又亲手将他抛入阴沟般的命运。
“陈氏根本未临盆。”她一字一顿,将证据逐一陈列于案,“伤口是死后伪造,胎儿是外来源婴,调包塞入子宫。真正的死因,是被人提前剖腹取子,再以血崩假象掩盖一切!”
她猛然抬眼,目光直刺赵老三:“你验尸时没剖宫腔,对不对?只看表面便报‘已产’,因为你知道里面会有‘胎’——可那根本不是她怀的孩子!”
老仵作浑身筛糠般抖动,终于崩溃跪地,额头磕在冰冷石砖上,发出闷响:“我……我只道是替人遮丑……谁想竟牵出命案来……”
王通判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案:“封锁全城九门!查清所有进出医馆、药铺、义庄的可疑之人!尤其是那‘外来源婴’,务必追根溯源!若有隐瞒不报者,一律按同谋论处!”
命令传下,衙役奔走如风。可沈知微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夜深人静,烛火将熄,小满悄悄推门进来,手中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到她面前:“师父……这是我白天照您教的,整理的陈氏日常行踪表。”
沈知微接过,目光扫过一行行细密字迹,忽然凝住。
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必往西市药铺取“安胎饮”。
她盯着那几个字,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冰冷而锐利,像手术刀划开脓疮前的最后一顿。
“安胎饮?”她低语,“一个骨盆严重畸形、耻骨联合宽不过寸、髂棘间距不足三指的女人,医学上根本不可能顺产,甚至极难受孕——她却月月按时喝‘安胎药’?”
荒谬得令人发笑。
除非……从一开始,这场“怀孕”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有人需要她看起来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需要她定期出现在特定地点,需要她维持“有胎可堕、有产可难”的假象,只为日后一场轰动京师的“稳婆致死案”,好让真正的罪恶悄然脱身。
“他们不仅要杀她,还要用她的尸体演一出忠烈殉职的大戏。”沈知微指尖轻叩桌面,眼神幽深,“可惜……忘了查新生儿会不会吃饭。”
她提笔蘸墨,迅速写下两条指令:
其一,封缄加印,交东厂暗线——请谢提督彻查西市仁和堂药铺背后东家,查近三个月所有“安胎饮”订单来源,尤其关注是否有贵胄府邸长期定制。
其二,呈送王通判——即刻传唤当日煎药伙计,问明每剂药材配比、交付时间、签收凭证,不得延误。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信纸折成方形,放入漆盒之中。
窗外,夜色浓稠如血,檐角铜铃轻响,似有风起于无形。
她立于窗前,望着那轮藏于云后的残月,低声呢喃,宛如宣判:
“你们要我背锅,我就把整口锅砸到你们脸上——连锅带灶,烧个干净。”
烛火忽地一跳,熄灭前最后的光影里,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如执刀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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