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小院寂静无声。
沈知微坐在灯下,指尖抚过药箱中的每一件器械——银针、镊子、剪刀,皆用烈酒擦拭得锃亮。
她将剖腹产所用的羊肠线重新分装,又取出一张手绘的子宫解剖图压在砚台底下。
明日入宫讲席,她不能带图卷进殿,但这些知识,早已刻进骨血。
窗外风起,烛火晃了三晃。
“师父。”小满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碗,热气袅袅升腾,“连日奔波,您都没合过眼。喝点安神汤吧,是我亲手煎的,加了百合、酸枣仁,最是养心。”
沈知微抬眼,目光在那碗汤上停留一瞬。
色泽偏深,香气甜腻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像是铁锈混在蜜里。
她本欲推拒,可小满眼神殷切,脸颊微红,似也喝了半盏。
若当面质疑,反倒惊了她的心神。
“也好。”她接过碗,轻啜一口。
汤水滑入舌尖尚温,下一息,舌根骤然发麻,如同千万根细针扎刺,喉头紧缩,胃腑翻搅!
她猛地吐出残液,手腕一抖,瓷碗几乎脱手。
“怎么了?”小满惊问。
沈知微未答,瞳孔骤缩,脑中电光石火:这味甘甜之后的金属腥涩……不是丹参,也不是百合应有的气息!
她猛然扭头看向小满:“你喝了多少?”
话音未落,少女身形一软,双膝跪地,口角抽搐,眼白迅速上翻,手指蜷成鸡爪状,呼吸急促如破风箱。
“雷公藤!”沈知微低喝出声,声音冷得像冰刃劈开暗夜。
她一把掐住小满人中,指腹探向寸口脉——细、数、疾如游丝,寸关尺三部皆乱,正是植物碱剧烈中毒之象!
此毒蚀肌毁脉,若一个时辰内不解,必致心竭而亡。
“来人!绿豆粉十钱、生甘草末五钱,冲水灌服!快!”
她一边下令,一边迅速撕开小满衣领,确保气道通畅。
随即转身奔至案前,将剩余药汤尽数倒入白瓷碗中,置于烛火之上静置。
不多时,汤面浮起一层薄薄油膜,淡黄泛绿,在烛光下流转出诡异虹彩。
沈知微取出银簪轻搅,脂状物不散反聚,黏附簪尖如胶。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本草拾遗》,一页页疾速翻动,直至某处停下——
“雷公藤,伪充丹参者多见于江湖郎中。其根皮色褐而质硬,久煮则汤黑油浮,性烈如砒霜,入口麻涩,三钱即可毙命。”
她合上书,眸光如刀。
丹参纤维应呈红棕丝状,断面有菊花纹,可眼前药渣中却尽是灰褐色碎屑,毫无药香,反有土腥腐味。
这不是误抓药材,而是有人刻意替换,并且熟知煎药流程——知道先煎后下、火候控制,甚至能避开初沸时的气味异常。
唯有药房内部之人,才做得到如此精准的调包!
沈知微缓缓闭眼,脑海中闪过今日西市搜证时的画面:陈氏服用的安胎饮中有煅赤石脂与朱砂;贵妃早产案中亦有相似配方;如今她的安神汤又被掺入剧毒……
三次下毒,三种手法,同一目的——让她死,或让她失控。
而这一次,他们竟敢拿小满当试药人!
怒意如岩浆涌至喉间,却被她强行压下。
此刻愤怒无益,唯有证据才能斩断黑手。
她提笔蘸墨,飞速记录症状、用药时间、毒性反应曲线,又取干净棉布滤去杂质,留下沉淀样本封存。
天边刚露鱼肚白,晨雾未散。
沈知微已换上素青医士袍,袖口银线脉络图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她手持东厂金令,直赴府城药房。
差役不敢阻拦,药房上下噤若寒蝉。
“调昨夜‘安神汤’配伍记录。”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
账册呈上,纸面清晰写着:“丹参三钱,百合五钱,酸枣仁四钱。”
沈知微笑得极冷。
“取两锅水,两套器具。”她下令,“第一剂,按原方抓药;第二剂,用昨日同批入库的‘丹参’。”
炉火燃起,药香渐浓。
第一锅汤色澄红,清香扑鼻;第二锅不过沸了半刻,便转为浑浊黑褐,油花大片浮起,腥臭弥漫。
围观差役纷纷掩鼻后退。
沈知微立于灶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孙德海脸色惨白,双手颤抖,袖口还沾着昨夜晒药时的尘灰。
“你是药房副使,每日清点药材出入库,这种替换,规模不小,持续不止一日。”她步步逼近,声如寒泉滴石,“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孙德海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周明远……是三皇子府的医官,每十日便来药房巡查一次,名义上是核验贡药品质,实则借机交接人手。我……我只当换些银子贴补家用,谁知他竟用这毒物害人!”
沈知微站在灶台边,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根沾了油膜的银簪,眼神冷如霜刃。
她没有立刻追问幕后主使是谁,也没有斥责孙德海的懦弱。
她知道,在这座吃人的城池里,蝼蚁般的百姓能活下来已是侥幸——他们不是不忠,而是不敢忠;不是无良,而是被逼至绝境。
可小满不是蝼蚁。
她是第一个肯睁着眼看手术刀划开血肉、却仍坚定递上止血钳的人;是唯一一个在她剖腹救人后,不怕脏污、亲手清洗器械的学徒;是昨夜明明自己已中毒,却还挣扎着喊“师父快吐”的孩子。
而这些人,竟拿她试毒。
沈知微缓缓抬头,目光穿透药房斑驳的窗棂,落在远处皇城的一角飞檐上。
暮色渐沉,宫灯初燃,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三年前,柳氏‘痨症’用药记录。”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说周明远经手过?”
孙德海连连点头,从怀中哆嗦着掏出一本残破账册,翻到一页泛黄纸页:“就是这个……‘肝损日久,宜缓补’八字批注,是他亲笔所写。当时我还纳闷,痨病岂有用补肝之理?但他是皇子府医官,谁敢质疑?”
沈知微接过账册,指腹抚过那行墨迹——笔锋圆滑,藏锋敛锐,正是惯于伪装之人所书。
而更让她心口发寒的是,“肝损”二字。
现代医学早已明确:长期服用含雷公藤、朱砂、煅赤石脂等毒性药材,会造成不可逆的肝肾损伤。
所谓“痨症”,不过是慢性中毒的假象!
母亲当年咳血、乏力、浮肿……根本不是肺病,而是被人一点点毒死!
她指尖微微颤抖,却很快压下情绪。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她将账册收进袖中,转身面向王通判,语气冷静如手术前的最后一道确认:“孙德海监管失职,按律当杖八十、流三千里。但他若能配合取证,揭发周明远所有非法配药记录,并指认交接地点与时间线——我愿为他呈请减罪文书。”
王通判眉头紧锁,目光在沈知微与孙德海之间来回扫视。
他知道此事牵连甚广,一旦查下去,直指三皇子府,便是前朝风暴的开端。
可他也记得,半月前贵妃早产濒死,是眼前这女子一刀剖开生死界限,救回两条性命;更记得那夜刑场血光中,她以布为巾、以火为刀,生生从鬼门关抢回一个皇嗣。
这样的人,不该被一碗毒汤逼退。
“本官准了。”他终于开口,掷地有声,“即刻封锁药房,彻查近三个月所有送往六尚局及各府邸的安神、安胎类方剂。孙德海暂押衙中,若供词属实,其子石头可免戍北营,调入工坊服役。”
孙德海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涌出难以置信的光。
那是生路。
也是赎罪的机会。
沈知微笑了一笑,极淡,却锋利如刃。
周明远以为换一味药、改一张方,就能悄无声息地埋葬真相?
可他忘了——
有人能把死人的肝脏切开,读出三年前的毒源;
有人能从一碗汤的颜色里,看见整座王朝腐烂的根系。
她走出药房时,风正卷起落叶,吹散了檐角最后一缕残阳。
袖中药渣轻颤,仿佛母亲未闭的眼。
而此刻,小院深处,昏迷中的少女在高热中翻了个身,唇缝间喃喃低语,像是梦魇缠身——
“……斗笠……袖口……绣补……‘周’字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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