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凤池宫。
琉璃瓦在晴日下流光溢彩,宫内张灯结彩,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宗室重臣与后宫命妇们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喜庆笑容。
今日,是新皇子的满月体检之礼,更是这位皇子背后派系的一次实力展示。
沈知微一身素雅的宫廷医官服,在一片锦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无人敢小觑。
她在一众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净手,消毒,缓步走向那被明黄色襁褓包裹的婴儿。
“沈总监,有劳了。”宁贵妃的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知微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顺着手臂滑下,最后停留在了那只小巧的脚丫上。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指腹之下,皮肤平滑如上好的暖玉,细腻如初生的莲瓣,毫无任何特殊的印记或胎记。
她的心,沉了下去。
“陛下与皇后娘娘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起,众人纷纷跪拜。
沈知微只是侧身避让,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只脚丫上。
待礼毕,皇帝示意她继续。
“宗室验亲,规矩繁复,沈总监可需太医院协同?”一名宗正寺的王爷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意在提醒她,这不只是诊病,更是关乎皇室血脉的正统性。
“不必。”沈知微的声音清冷如旧,她从随身的医疗箱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火上烤过,又用烈酒擦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全殿的呼吸,仿佛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知微捏住婴儿的脚踝,将那枚闪着寒光的银针,对准足底正中的涌泉穴,轻轻刺入。
“哇——!”
婴儿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大殿。
他肉乎乎的小腿猛地一抽,剧烈地蹬动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那只被银针刺破的脚掌上。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传说中如朱砂般涌出的红痕,甚至连一滴血珠都未曾渗出。
针孔细微到几乎看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知微缓缓收回银针,将哭泣的婴儿交还给乳母,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宗室纪要》中关于真龙血脉的记载,她早已烂熟于心:“赤履承恩,七日不褪”。
那是一种天生的、深入皮下的红色胎记,状如足底踏着红云,即便用针刺,也会有特殊的反应。
而眼前这个孩子,并非胎记后天消逝,他,根本就没有。
她平静地起身,对上首的帝后行礼:“启禀陛下,娘娘。皇子康健,脏腑和鸣,四肢有力,乃上上之福。”
只字未提胎记之事。
皇帝龙心大悦,赏赐如流水般涌向她,而沈知微只是垂首谢恩,波澜不惊地退到了一旁。
她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已是万丈深渊。
退场途中,小蝉快走几步跟上,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往她袖中塞了一枚冰凉的金属物。
“掌教,这是方才刘嫂命人清理您原先住过的那间旧产房时,从床板夹缝里发现的。”
回到临时医塾,沈知微展开手心,那是一枚样式古朴的铜牌,入手沉甸,正面用阳文刻着两个篆字:“赤履”。
她将铜牌翻过来,背面竟有一行用刀尖划出的、极细的编号——“壬午·三”。
她正端详着,恰逢周嬷嬷送汤药进来。
老嬷嬷只瞥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汤碗“哐当”一声摔碎在地。
“这……这是‘信物牌’!”周嬷嬷的声音发颤,脸色惨白如纸,“是……是当年的规矩!凡是接生宗室贵胄,稳婆人手一枚,事毕之后,必须交还内医监销毁,以示嘴巴封严,此事已了……这……这怎么会流落在外?”
沈知微心脏狂跳,她抓住周嬷嬷的手臂:“嬷嬷,这编号代表什么?”
周嬷嬷嘴唇哆嗦着,被沈知微扶到椅上,许久才缓过神。
她颤巍巍地从自己床头的暗格里,翻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残册,枯槁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行字上。
“壬午·三……对应的是……柳氏稳婆。”周嬷嬷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与怜悯,“掌教……柳氏,正是您这具身体的……生母啊。”
一道惊雷在沈知微脑中炸开!
换嗣!
灭口!
原身被诬陷入狱,即将问斩,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接生失误,而是她的家族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被人设计,为真正的罪人顶罪!
她能活下来,纯属是现代灵魂穿越的偶然!
当夜,医塾密室,灯火如豆。
沈知微独坐桌前,桌上放着一盆冒着袅袅白烟的热水,以及那张谢玄所赠、已烧得焦黑卷曲的诏书残片。
她用镊子夹起残片,凑近水盆,借着氤氲的蒸气小心翼翼地熏烤。
随着热气浸润,原本模糊的字迹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吾子未亡,慎防狸猫……”
八个字,如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眼中!
而在诏书的右下角,一个烧毁过半的印章残角,依稀能辨认出,正是先帝的私印!
狸猫换太子!
沈知微猛然站起,一个被她忽略许久的念头疯狂涌上心头——皇史宬!
唯有皇史宬地库中珍藏的、从不示人的历代玉牒副本,才能比对出真正皇子的出生记录!
可那里是皇家禁地之中的禁地,擅入者,死罪!
她正心乱如麻,密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谢玄一身玄色大氅,悄然立于阴影之中,苍白的脸上不见丝毫意外。
“想进去?”他问,声音嘶哑而迷人。
沈知微没有回答,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谢玄轻笑一声,缓步上前,将一块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黑玉腰牌放在桌上。
“今夜子时,地库巡更换岗,有一炷香的空隙。我会让孙秉义在第三道铁门后等你。”
亥时四刻。
沈知微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誊录女官服饰,借着夜色与廊柱的阴影,成功潜入了皇史宬。
幽深寂静的暗廊尽头,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提着灯笼等她。
正是老司礼监孙秉义,他状若疯癫,口中念念有词,但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清明如镜。
他见到沈知微,并未多言,只是沙哑着嗓子道:“梅先生……当年也来过这里。”他神经质地笑了笑,眼神却悲凉彻骨,“后来,他们把他埋进了药炉里。”
说罢,他转身引着沈知微,来到一间布满蛛网、尘封已久的石室,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玉牒副本。
沈知微迫不及待地展开,借着微弱的烛光,指尖飞快地在记录上寻找。
终于,她找到了!
“壬午年冬月十七,皇长子诞,足底朱砂如履赤云,触之即显,赐名昭明。”
而现今东宫那位太子的记录,虽同样是壬午年冬月十七所生,却无半句关于“赤履”的记载!
她强压住心头的狂跳,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石灰水,小心地涂抹在太子那一栏记录的空白处。
片刻后,一行几乎看不见的隐字,缓缓浮现。
“代育者,淑太妃。”
真相大白!
她正欲将玉牒收卷,外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
孙秉义脸色剧变,猛地将那卷玉牒塞入沈知微怀中,自己则用尽全身力气,疯了一般撞向廊下的大铜钟,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道:“贼人盗诏——!抓贼啊——!”
“当——!”
钟声大作,刹那间,四面八方火把亮起,呼喝声此起彼伏。
沈知微趁着烟尘与混乱,咬牙翻出石室的窗户。
刚一落地,一支淬着寒光的冷箭便呼啸着擦过她的肩头,剧痛传来,她一个趔趄,袖中那卷玉牒的一角被风卷起,飘落在雪地里。
她不敢回头,伏低身子,朝着黑暗深处疾奔。
身后,东厂番子的呼喝与刀鞘撞击声如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躲入一处废弃的冰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
寒气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冷,怀中的玉牒残卷仿佛一块烙铁。
她喘息稍定,借着从窖口透进的微光,赫然发现,就在那被撕裂的残卷边缘,竟还有一行用血写成的、比蚂蚁还小的批注。
“画师陆九龄曾绘百日图,记得真伪。”
沈知微死死攥紧了那残破的纸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抬起头,透过冰窖的缝隙,望向远处宫墙上那排在风雪中明灭不定的守夜灯笼。
从这一夜起,她不再仅仅是一名医者。
她握住的,是足以将这个王朝的弥天大谎,彻底焚毁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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