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借着“巡查民间医户、防疫病源头”的由头,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京城南门。
车内,沈知微一身简素,正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铜药匙。
小蝉坐在她身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神色紧张。
车外,东厂番头赵四郎领着四名便衣番子,或前或后,策马随行。
他依旧是那副冷硬的面孔,但目光不再是监视,而是一种警惕的巡弋,谨记着提督大人那句没有温度的密令:“护其周全,不得阻其行事。”
马车颠簸,小蝉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人,我打听到的零碎消息说,那郑稳婆……年轻时曾是宫里的老人。是内医监挂名的外聘稳婆,专在贵人临盆时进宫帮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听说,她就是因为不肯参与当年那桩换嗣灭口的阴私,才被赶出宫,从此隐姓埋名。”
沈知微倏然睁眼,眸中清光一闪。
“她既知晓内情,又收养了萧砚,为何这十八年来,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他的身份?”
小蝉叹了口气:“据说,她一直等到近年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才托了相熟的香客,将那枚刻着‘山阳郑氏’的铜药匙,想方设法送进京中,希望能交到……柳家后人的手上。”
交到原身母亲的后人手上。
交到自己手上。
沈知微心中了然,这不仅仅是托孤,更是一种绝望中的传承。
观音庵坐落在城南一片荒僻的山坳里,早已破败不堪。
跨入庵门,一股浓重又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朽木的霉味扑面而来。
后院一间低矮的禅房内,她们见到了郑稳婆。
老人枯瘦如柴,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正躺在硬板床上,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痰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沈知微缓步上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温润的铜药匙,轻轻放在了老人的枕边。
刹那间,那双本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骤然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郑稳婆枯槁的手指猛地抓住沈知微的衣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竟唤出一个清晰无比的称呼:“柳……柳姐姐!”
这一声“姐姐”,仿佛跨越了十八年的血海深仇,狠狠砸在沈知微的心上。
她知道,老人唤的不是她,而是那个为了保住一个新生儿,用自己的命做赌注,最终满门抄斩的稳婆,柳氏。
“孩子……阿昭……他还好吗?”郑稳婆眼中燃起的光亮,是回光返照的火焰。
“他很好。”沈知微握住她冰冷的手,言简意赅,“我已将他护在太医院。但我们需要证据,证明他是谁。”
郑稳婆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她剧烈地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那个血腥的雨夜:“宁贵妃……难产……血崩……柳姐姐她……她用了禁术……剖腹取胎……”
“是个男孩儿,哭声像猫叫……只有一息尚存。柳姐姐说,这个孩子……不能留在宫里。她让我……连夜把他送出城……交给山阳县的亲族。她自己留下……留下顶罪……”
“淑太妃那边……早就备好了一个宫女的死婴……对外宣称……诞下死胎……可谁都不知道,她抱走的那个……也是个替身,三天……就夭折了……她根本……就没有儿子!”
郑稳婆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带着刺骨的恨意:“从那天起,她就捏造出‘真龙遗落民间’的谎言……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希望,操控着那些想从龙的疯子……搅动朝局!”
沈知微心头巨震,追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说出真相?”
“说出来?”郑稳婆发出一声凄厉的苦笑,仿佛牵动了肺腑,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有用吗?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天潢贵胄……要的是一条龙,不是一个人!我……我只要他活着……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话音未落,她猛地全身一颤,双眼上翻,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体温在沈知微的掌心下急剧降低!
“不好!”沈知微脸色一变,立刻诊断,“长期服用含乌头碱的止痛草药,心律失常,这是中毒引发的心脏骤停前兆!”
她没有丝毫犹豫,厉声对门外喊道:“小蝉,药箱!银针、烈酒、阿托品!赵四郎,去烧一大锅温水来,快!”
命令如刀,精准而迅疾。
小蝉与赵四郎不敢怠慢,立刻飞奔而去。
沈知微已利落地解开老人衣襟,银针消毒后,精准刺入心包经的郄门、内关等数个急救大穴。
随即,她从药箱夹层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玻璃管,里面是她用曼陀罗花提纯后,严格配比稀释过的阿托品溶液——这个时代最强效的解毒剂与心率提升剂。
针尖刺破皮肤,药液被缓缓推入。
紧接着,赵四郎端着滚烫的温水冲了进来。
沈知微看也不看,接过水桶,兑入冷水调至合适温度,果断对小蝉道:“帮我把人侧过来,准备灌肠排毒!”
在场之人,包括门外守着的东厂番子,何曾见过如此生猛直接的救人法子,一时间都惊得目瞪口呆。
可看着沈知微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镇定自若的操作,竟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三炷香后,一场与死神的拔河终告段落。
郑稳婆悠悠转醒,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呼吸已然平稳。
她吃力地抬起手,颤巍巍地指向自己身下的枕头。
小蝉会意,伸手入内,摸出了一本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早已泛黄卷边的《产录簿》。
沈知微接过,翻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柳氏的笔迹。
上面用最朴素的语言,却以最专业的态度,详细记载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剖腹产全过程:从开刀的时辰,到刀口的走向与长度,再到使用了何种草药麻醉、如何缝合子宫与腹壁,甚至在末尾,还用朱笔画出了一张婴儿脐带的结扎图样,那独特的“三结法”,与沈知微在萧砚腹中发现的那截麻绳绳头的处理方式,完全一致!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簿册的末页附言上,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此子足底无痕,非天赐赤履,乃凡胎落地。然其命系一线,由两位稳婆共保——柳氏舍命,郑某藏身。”
不是天选之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没有祥瑞,只有两个底层女医者,一个用生命,一个用半生孤独,换来的一条人命。
沈知微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明白。
这场持续了十八年的滔天阴谋,其最恶毒之处,不是偷换皇子,而是从根源上就否定了他的存在价值,将他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名为“真龙”的虚幻符号,任人摆布!
她合上产录簿,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文书箱中锁好,对着床上已然昏睡过去的老人深深一拜。
返程的夜路,杀机四伏。
马车刚驶出山坳,一道凌厉的破风声便撕裂夜色!
数名黑衣人如鬼魅般从林中蹿出,刀光凛冽,目标明确,直指小蝉怀中的文书箱!
“护好东西!”赵四郎暴喝一声,腰刀出鞘,率领手下番子悍然迎上。
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一名黑衣人绕过战团,一刀劈向马车车厢,赵四郎回防不及,只得用左肩硬生生扛下这一刀!
血花迸溅,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反手一刀将敌人逼退,死死守在车门前。
混战中,小蝉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果决。
她一把拉开车厢暗格,将怀中昏迷的萧砚拽了出来,趁乱将那本《产录簿》死死塞进他怀里,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急喝:“拿着!你才是唯一能证明它真实性的人!”
沈知微则背靠马车,一手扶住再次陷入昏迷的郑稳婆,另一只手拈着数枚闪着寒光的银针,目光冷静地锁定着战局。
趁一名黑衣人近身,她手腕一抖,银针如电,精准地刺入对方手腕麻筋,那人惨叫一声,钢刀落地。
就在这时,远处,京师方向,一阵沉闷而悠远的钟声,穿透夜幕,一下,一下,传了过来。
是报更的五更鼓!
天,快亮了。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明日,便是皇帝告祭太庙之日!
按照礼制,届时所有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皆要齐聚。
若不能在那个最盛大、最庄严的场合,当着天下人的面拿出铁证,一旦仪式结束,萧砚“皇子遗孤”的身份将再无翻盘的可能,永远被钉死在“妄想疯子”的耻辱柱上!
时间,只剩下最后几个时辰。
她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微弱、生死未卜的郑稳婆,又看了一眼被赵四郎拼死护在身后的马车,一个无比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
“赵四郎!”她的声音在刀光剑影中响起,清冷而坚定,“收缩防线,我们不回城,改道去太医院!”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京城方向那片被黎明染上灰白的天际,沉声道:“这一回,我们要让死人说话,更要让活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开口。”
夜色尚未完全褪尽,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周王朝的釜底抽薪之计,已在沈知微的心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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