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沈知微那套《实录医案格式》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后宫延续数十年的脓疮。
又有三位被李御医的继任者诊断为“身怀龙裔”的嫔妃,在沈知微冰冷的软尺和听诊器下,被证实为假孕。
一位是贪嘴吃多了的腹胀,一位是子宫生了肌瘤,还有一位,竟是因思虑过甚引发的月事不调。
一时间,宫中风向大变。
起初的敬畏与好奇,迅速被一股更阴沉的恐惧所取代。
谣言如鬼火般在宫墙内外幽幽燃起:“那沈医官的尺子能量旦夕祸福,是西洋妖物,擅改天命!”“女子掌医录,牝鸡司晨,国运将倾!”
恐慌是最好的武器。
白太医蛰伏半月,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联名七位致仕的老臣,一同上了一道泣血的奏疏。
奏疏中,他们将沈知微的科学记录法斥为“奇技淫巧”,痛陈“医术非史笔,岂容妇人妄断宗嗣血脉”,字字句句,都指向一个核心——动摇国本。
龙椅上的皇帝,本就因储位之争而心力交瘁,面对这股来自前朝后宫的巨大压力,他犹豫了。
最终,一道诏令送至皇子甄别司:新式医案,暂缓施行,待议。
“暂缓”,是皇权最圆滑的刀。
它不杀人,却能让所有努力付之一炬。
甄别司内,人心惶惶。
小蝉急得团团转:“医官,这可怎么办?圣上这是不信我们了!”
沈知微却只是端坐案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曾让她一举成名的手术刀,刀锋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冷笑一声,那笑意比刀锋更冷:“他们怕的不是我写字,是怕我写的字能流传百年,成为戳穿他们谎言的铁证。”
纸,有时候,真的比人命更硬,也更让某些人害怕。
夜色渐浓,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悄然到访。
尚书房编修,裴文远。
他年近五旬,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神情拘谨而焦虑,怀中抱着一个用厚布包裹的册子,像是抱着一团火。
“沈医官,”他一进门便压低了声音,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下官斗胆来访,是有一事,想请医官解惑。”
他将那册子放在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部尚未刊刻的《皇统纪略》稿本,纸张泛黄,字迹却刚劲有力。
裴文远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其中一页。
“下官修史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涂改朱批。”他声音嘶哑,“此书记载,先帝晚年无子,如今的淑太妃,当年只是宫中一名寻常嫔御,‘献养子承统’。可这‘养子’究竟从何而来,语焉不详。最奇怪的是这里……”
沈知微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引落去,瞳孔骤然一缩。
在那一页的页边空白处,曾用墨笔写下“赵昭明”三个字,但又被一道更浓的朱砂墨圈,粗暴地划去。
旁边用另一种笔迹批注了八个字:“此名不祥,妖言惑众,勿载。”
赵昭明!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那本她亲手复原的、十八年前萧砚的《复原录》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萧砚当年接生的那个孩子,被其父赵侍郎取名为“昭明”,寓意“光耀明堂”!
而赵侍郎一家,就在孩子出生后不久,满门获罪,尽数“病死”于流放途中。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不仅在篡改医案,更是在清洗国史!
沈知微瞬间悟了。
白太医所说的“为了大局”,那个所谓的“大局”,就是拥立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子登基,并抹去他真实身份的一切痕迹。
而所有可能泄露这个秘密的人,无论是接生婆萧砚,还是孩子的亲生父母,都必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与白太医的对决,早已不是医术之争,而是真相与谎言的生死之战。
“裴大人,”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多谢你。这份稿本,比千军万马更有用。”
然而,敌人的反扑,比她预想的更加疯狂和直接。
当夜,子时刚过,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划破了皇城的寂静。
“走水了——!档案阁走水了——!”
尖利的呼喊声穿透雨夜,沈知微猛地从床上惊起。
档案阁!
太医院所有医案脉案的原件,都存放在那里!
她立刻披衣而起,冲出房门,小蝉也提着灯笼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
两人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火光冲天的方向奔去。
还未靠近,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滚滚黑烟便扑面而来。
火舌如毒蛇般从档案阁的窗棂中蹿出,将半边夜空映得血红。
侍卫和太监们提着水桶来回奔走,但在这泼天大雨中,火势竟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愈烧愈旺。
“是桐油!”沈知微一眼便看出端倪,心中一沉。
这是有人蓄意纵火,要将所有证据焚烧殆尽!
就在这时,一个须发皆被燎黑的身影从火场边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正是守了三十年档案库的老库吏周伯。
他跪在泥水里,捶胸顿足,朝着熊熊大火嚎啕大哭:“没了!全没了!他们要把最后那点底子都烧干净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
那哭声绝望而凄厉,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沈知微的心狠狠一揪。
她知道,老周哭的不是房子,是那些被封存在卷宗里,再也无法开口的冤魂。
她目光一扫,看到了被侍卫拦在火场外的白芷,白芷正焦急地望着她,嘴里无声地做着口型:“铁……匣……子……”
是了!
她特制的那个铁匣!
里面装着她和白芷整理的《伪案对照表》原件,以及程怀仁给的那些副本!
为了以防万一,前几日她借口整理旧案,特意将它藏在了档案阁最深处一个极少有人问津的旧书柜底层。
来不及多想,沈知微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小太监,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如一支离弦之箭,直直冲向那座燃烧的炼狱!
“医官!”小蝉的尖叫被淹没在烈火的噼啪声中。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灼热的气浪几乎要将皮肤烤焦。
沈知微用湿透的衣袖捂住口鼻,凭着记忆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行。
木架在身后轰然倒塌,火星溅上她的发梢,发出一阵焦臭。
终于,她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书柜。
她一脚踹开柜门,从最底层摸出了那只滚烫的铁箱。
箱角已被烧得漆黑,但入手依旧沉重坚实。
她抱着铁箱,转身冲出火海。
当她踉跄着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发梢焦卷,脸上满是黑灰,衣衫也被划破了数道口子,狼狈不堪。
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仰起头,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竟发出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想烧?”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的快意,“没那么容易!”
次日,天还未亮。城南一处废弃的义庄地下室,烛火摇曳。
沈知微召集了她如今唯一能信任的几个人——良知未泯的程怀仁,弃暗投明的白芷,和死里逃生的老库吏。
她将那只焦黑的铁箱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昨夜的火,烧掉了太医院的过去。从今天起,”她环视三人,一字一顿地宣布,“我们要建立一个只属于真相的未来。我决定,成立‘独立医档库’,就设在这里。”
她看向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老周:“周伯,你守了三十年故纸堆,现在,我请你来守活生生的证据。”
她又看向程怀仁和白芷:“程大人,白姑娘,往后所有实录医案,都由我们三人共同审核、誊写、盖印。”
“我们将每份医案制成三份。一份,藏于此地,由东厂番子轮值守卫。”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一份,以甄别司的名义,送交尚书房备案。还有最后一份……”
“从此以后,”她纤长的手指重重敲击在铁箱上,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谁再想改动一笔,就得有本事,同时烧掉三处地方,堵上全天下人的眼睛!”
傍晚时分,谢玄登门了。
他依旧是一身暗纹繁复的猩红飞鱼服,踏入室内,仿佛将黄昏最后一抹血色也带了进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案前,目光落在那个焦痕斑斑的铁箱上,默然凝视了许久。
那双总是噙着三分邪气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以为,他们只会放火?”
沈知微正低头处理着手上的烫伤,闻言抬眸,清亮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平静地反问:“那你说,他们还会做什么?”
谢玄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从铁箱上移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乎穿透了她冷静的伪装,看到了她无路可退的处境。
他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停住脚步,背对着她,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日早朝,尚书房会有人递折子。”
话音落下,他的人已经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沈知微包扎伤口的手微微一顿。
她懂了。
火烧不断根,便要斩草。
敌人不会止步于焚毁证据,他们下一步,就是要杀人灭口。
而这第一颗要被斩下的人头,就是那个敢于在史书上留下疑点,又在昨夜将一切和盘托出的书呆子——裴文远。
明日早朝,将不是议事,而是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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