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奏疏,连同两份详尽的报告,被她用最妥善的方式封缄,经由谢玄的秘密渠道,绕过中书省和内阁,直抵御前。
奏疏的末尾,沈知微的笔锋锐利如刀:“臣,掌医司主官沈知微,请准静心阁李昭仪于太医院堂前试奏一曲。若其言行疯癫,不能成曲,臣甘受欺君罔上之罪,伏法无怨。”
此举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枚惊雷。
一份弹劾后宫女官、暗指用药不当的奏疏,竟敢以一名公认的“疯妃”作为人证,甚至要让她当众抚琴!
这是何等的荒唐,又是何等的狂妄!
消息不出半日,便如插上翅膀,飞遍了前朝后宫。
坤宁宫内,皇后听完秦婉儿声泪俱下的禀报,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
“娘娘,您不能准!”秦婉儿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一向从容的脸上满是惊惶,“那沈知微妖言惑众,李昭仪神智早已不清,若是当众胡言乱语,说出什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届时,牵连的便不止是静心阁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话里的威胁与哀求交织。
皇后终于抬起眼,目光古井无波,淡淡地落在她身上:“本宫知道。”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让她弹。”
秦婉儿猛地抬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一个疯了七年的女人,说出来的话,谁会信?”皇后轻笑一声,语气里是全然的轻蔑与自信,“本宫倒要看看,是她沈知微的嘴硬,还是这宫里铁一般的规矩硬。让她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弹。让她疯,让她闹,让她把沈知微一起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此,岂不更好?”
秦婉儿瞬间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这是要将计就计,用一场公开的闹剧,彻底钉死沈知微,也让所有人看看,挑战皇后权威的下场。
她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压得她更喘不过气。
她知道,李昭仪不是真的疯了。
两日后,圣谕下达:准奏。于太医院正堂,设琴台,百官列席观礼。
整个京城都为之哗然。
一场审判,竟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演奏会”。
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了那个即将从冷宫里走出来的疯女人,和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医官身上。
试琴之日,天色阴沉。
太医院正堂前,黑压压地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文武官员。
他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好奇,有轻蔑,有幸灾乐祸。
人群之后,几顶华丽的软轿悄然停驻,纱帘之后,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几位妃嫔。
这已不是一场简单的对质,而是一场关乎多方势力的公开角力。
吉时到,正堂大门缓缓开启。
沈知微一身素白医官袍,神情肃穆,亲手扶着一个身着陈旧宫装的女子,一步一步,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全场瞬间死寂。
那便是李昭仪。
她面色苍白如纸,身形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双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任谁看,这都是一个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的可怜人。
不少官员已经开始摇头,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充满了嘲讽。
廊下,秦婉儿一袭青衣,素面朝天,手中死死攥着一个冰凉的白玉药瓶。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穿透人群,近乎祈求般地钉在李昭仪身上。
睡过去吧……就当是一场梦,睡过去,就什么都忘了,就再也不疼了……
高台上,沈知微感受到李昭仪身体的剧烈颤抖,她没有出言安慰,反而悄然后撤半步,对着身后准备搀扶的内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命令道:“退下。”
她要让李昭仪,自己站住。
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决绝的信任,李昭仪的颤抖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她缓缓坐于琴前,那双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的玉手,如今布满干枯的细纹,迟疑地、僵硬地,落在了冰冷的琴弦上。
“铮——”
一声刺耳的杂音,像是生锈的铁器刮过石板。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低笑。
秦婉儿几乎要软倒在地,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残忍的解脱。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在短暂的停顿后,一串断续而颤抖的音符,艰难地从李昭仪指下流出。
那正是《幽兰操》的起式。
起初,琴音滞涩,错漏百出,仿佛一个初学的孩童。
可渐渐地,那音符变得流畅,那旋律变得清晰。
悲怆、孤寂、不甘、愤怒……所有被压抑了七年的情绪,尽数化作穿透人心的弦音。
台下的喧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曲至高潮,李昭仪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十指如风,在琴弦上疾速扫过!
那琴音不再是幽兰的哀叹,而是杜鹃的泣血,是利剑的嘶鸣,是冲破层层浓雾、撕裂无边黑夜的惊雷!
“铮——!”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余音绕梁,如同一声泣血的叩问,久久不散。
曲终。
李昭仪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两簇复仇的烈火。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人群,越过所有漠然或惊愕的脸,精准无比地,射向了廊下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秦婉儿!”
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响彻全场。
“你说,让我忘了就不疼了?”她凄然一笑,两行血泪从眼角滚落,“可我忘了我的孩子,他就能真的活过来吗?”
“你说我疯了……可日日夜夜逼我喝下毒药,让我活在噩梦里的人……才是真的疯了!”
全场死寂!
唯有几位年长的妃嫔,在轿中以帕掩面,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泣。
她们想起了自己那些同样“疯了”的姐妹,想起了那些被送进静心阁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的故人。
就在众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之时,沈知微上前一步,声音清冷而有力,响彻庭院。
“陛下,各位大人,真相在此!”
她当场命人呈上数件证物。
一根在药渣中浸泡后变得乌黑的银针;一张巨大的图表,用红蓝两色线条清晰对比出静心阁七名患者在停药前后认知功能的惊人变化;以及一份由掌医司十数名医婆画押作证的“双盲试验”记录!
“她们不是疯,是中毒!不是失德,是被害!”沈知微手持报告,朗声宣告,“静心阁每日供给的‘宁神散’,每一剂都含有超量朱砂三钱!日积月累,足以侵蚀神智,损伤脏腑!而亲手为这穿肠毒药签押开方,打着‘体恤’与‘慈悲’旗号的,正是那位人人称颂的仁爱之人!”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而肃杀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人人畏惧的东厂提督谢玄,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一队精悍的番子如狼似虎,押着一名面如死灰的药库主管。
“奉旨,查抄静心阁药库!”谢玄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搜得配方原稿在此!”
他身后一名番子上前,双手高高捧起一本簿册。
那泛黄的纸页上,赫然盖着一枚鲜红的印鉴副章——凤印!
属于中宫皇后的印鉴!
人群轰然炸开!
退场时,混乱的人群中,番子头目赵四郎第一次用一种夹杂着迷茫与惊恐的语调,低声问身前的谢玄:“督公……以前……以前我们从宫里送出去的那些‘疯妃’……是不是,也都是……”
谢玄没有回答,只是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望向掌医司的方向。
暮色四合,沈知微正小心地扶着几乎虚脱的李昭仪,走过长长的回廊。
一阵风吹过,吹动檐下的宫灯摇曳不定。
李昭仪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幽深廊道,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谢谢你……还记得我。”
风更大了,卷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飘悠悠,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秦婉儿的脚边。
她还僵立在原地,失魂落魄地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盛满了“慈悲”的药罐。
这一次,她没有再将它递出去。
静心阁的惊天大案,以一种最惨烈也最震撼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掌医司一战成名,沈知微三个字,在宫中几乎成了禁忌。
人人敬她如神,也畏她如鬼。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扳倒一个秦婉儿,揭开一个静心阁,不过是掀开了那张巨大黑幕的一角。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一股比朱砂剧毒更致命的暗流,正悄然向掌医司,向沈知微本人,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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