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乍亮,一道圣谕自宫中传出,如一盆冷水浇在京城沸腾的舆论之上。
“赤履案已结,毋得再议。”
寥寥八字,不赏不罚,不辨忠奸,仿佛只是轻轻合上了一段血腥的过往。
昨夜金銮殿上的惊天风雷,被这道谕旨轻描淡写地抹去,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这是帝王的权术,是平衡,亦是警告。
奉医堂内,空气凝滞。
新晋的医婢们屏息垂首,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沈知微却仿佛未闻那道足以决定她生死的圣谕。
她立于堂前,晨光勾勒出她清瘦而笔直的身影,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
“小满,把东西拿出来。”
小满应声上前,在她身前的长案上,利落地摆开三张一模一样的《柳氏认罪书》,纸页泛黄,血字刺目。
“诸位,”沈知微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陛下说案子结了,但真相,才刚刚开始。真相是什么?真相是,罪恶从不一蹴而就,它需要反复的排演与练习。”
她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围观的匠人、医婢乃至闻讯而来的百姓,皆是一头雾水。
沈知微不再多言,亲自拿起一个小瓷瓶,用一支干净的羽刷蘸取其中清亮的液体,均匀地刷在第一份认罪书上。
那是她用石灰水与硝石等物调配的显影药液。
奇迹再次上演。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血字之间的空白处,一个硕大的墨字狰狞地浮现出来——
“伪。”
笔锋潦草,带着一丝不耐烦。
沈知微面无表情,换了第二份认罪书,重复操作。
这一次,浮现出的字是——
“焚。”
杀气毕露,不留痕迹。
当她处理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认罪书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字显现出来——
“替。”
一个“替”字,道尽了狸猫换太子的阴诡与恶毒。
三份罪证,三个批注,宛如一场无声的罪行演示。
沈知微放下羽刷,冷声道:“他们不止伪造了一次。而是在无数次的试错、比对、修改之后,才最终挑选出那份呈上金殿,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完美之作’。一份来自淑太妃所呈,另外两份,是东厂从不同宦官的私宅里搜出来的陪葬品。”
她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将在场众人从震惊中砸醒。
原来,那份差点将她送上断头台的供词,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这背后是何等周密的算计,何等恶毒的用心!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肮脏。
就在此时,一道猩红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奉医堂门口。
谢玄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不见喜怒,只将一封密报递给沈知微。
“孙秉义死了,在狱中用指甲在墙缝里,刻了八个字。”
沈知微展开纸条,上面是东厂番子临摹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力透纸背——“七月初七,南驿无信。”
七月初七!先帝遗声陶范中,“迎回赤履”的时间节点!
南驿!地点也对上了!
无信?是没有等到消息,还是……没有送出消息?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孙秉义不是在忏悔,他是在留下最后的线索,或者说,最后的谜题。
“霍九章。”谢玄头也不回地唤道。
一直隐在暗处的霍九章应声而出,单膝跪地。
“带一队精锐轻骑,即刻南下。沿着旧驿路,一寸一寸地查。死的驿站,活的村落,都不要放过。”谢玄的声音冷如寒冰,“着重找一间……从未入过朝廷册档的‘黑驿’。专供宗室秘使往来,或是……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
“遵命!”霍九章领命,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
堂内,小满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三份显影的罪证,看着谢玄带来的密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有恐惧,有愤怒,更有某种破土而出的坚定。
她忽然上前一步,对着沈知微深深一揖:“夫人,请让婢子整理血书原件与那泥范录音。婢子想……再听一听柳太医的话,再看一看她的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请缨,参与到如此核心的机密之中。
沈知微看着她,看到了一个创伤后正在迅速觉醒的灵魂。
她点了点头:“去吧。”
是夜,奉医堂灯火通明。
小满将那卷在金殿之上石破天惊的血书原件小心翼翼地展开,与泥范录音誊抄下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对照。
“……知微吾女,见字如面……”
“……换嗣非叛,乃保真龙血脉……”
她一遍遍地看着,读着,仿佛要将母亲的傲骨与智慧全部刻进心里。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那些显影出来的、细如蚁足的批注上。
在几处关键的字句旁,竟用更隐秘的药水,留下了几组数字。
其中一组,反复出现了数次——“四七二三”。
这串数字毫无规律,像是随手记下的暗号。
小满蹙眉沉思,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片段。
那是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后院的药圃里,教她辨认药材。
母亲曾抚着她的头说:“傻孩子,药方里的学问大着呢。有时候,奇数为引,方能激发药性;偶数为根,才能稳固其本……”
奇数为引,偶数为根!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她抓起笔,将那组数字拆解开来——奇数四、七,偶数二、三。
不,不对,四是偶数。
她换了一种思路。奇数:七、三。偶数:四、二。
七三……四二……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墙上悬挂的京畿舆图前,手指颤抖地在上面寻找着。
以皇城为中心,经线七十三,纬线四十二……
她的指尖,最终落在了京城东南方向,一个早已被荒草覆盖的地名上——药王庙。
“夫人!”她拿着自己连夜绘制的草图,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或许……柳太医不只把话藏进了光里,她还把路,藏进了药香里!”
翌日,沈知微亲自带着小满,在谢玄派出的东厂校尉护卫下,赶赴那座废弃的药王庙。
庙宇破败,神像倾颓。
沈知微根据舆图的标记,在主殿那尊半边脸都已风化的药王神龛之下,命人挖掘。
“哐当”一声,铁锹碰到了硬物。
一口半人高的陶瓮,被完整地抬了出来。
打开封泥,一股混杂着药材与陈腐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瓮内,并非金银,而是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地图,以及……半块冰冷的青铜符节。
地图上,用朱砂密密麻麻地标记着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无数条细线从皇宫深处蔓延开来,连接着城外的义庄、东厂的旧仓,以及数个隐秘的出口。
这是一条从未被记录在任何典籍中的宫廷地下暗渠!
沈知微拿起那半块符节,入手极沉。
在符节的断口处,一行用微雕工艺刻上的小字,在日光下闪着幽光:“辛未年制,御药房监造。”
辛未年,正是先帝在位的年份!
御药房!
沈知微指尖抚过那冰冷的纹路,一个困扰她许久的谜团豁然开朗。
她的母亲,一个身份低微的接生婆,当年是如何在层层禁军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初生婴儿送出宫的?
原来,她利用的,正是宫廷里最不起眼,也最畅通无阻的——药材运输通道!
归途之中,天降暴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马车车厢上,噼啪作响。
车轮深陷泥泞,寸步难行。
沈知微心中焦急,猛地掀开车帘。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远处被雨水冲刷的山脊。
电光火石之间,一块半埋在泥土中的残碑映入她的眼帘!
碑上刻着的几个字,虽已模糊,却依旧可辨——“贞和七年立,南驿界”。
贞和七年!正是先帝驾崩,如今的皇帝登基的那一年!
而官方的玉牒舆图上,明确记载着,此处的驿站,早在贞和元年就已裁撤废弃。
沈知微的心头狠狠一震。
她放下车帘,隔着雨声,低声对闭目养神的谢玄道:“他们在时间线上动了手脚。这里不是没有驿站,而是有人,把它从史书上,从所有人的记忆里,彻底抹掉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竟盖过了隆隆的雷声。
雨幕深处,一道孤影策马狂奔而来,正是霍九章派回的信使。
他滚鞍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死死的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提督!夫人!找到了!在南驿旧址下一处地窖里,找到了这个!”
谢玄接过木匣,拂去上面的泥水。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驿档。
封皮之上,四个斑驳却依旧带着赫赫威严的朱砂大字,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机密·赤履通行令”。
真相的碎片,一块块被寻回,在沈知微的面前,逐渐拼凑出一副跨越二十年的血色江山图。
马车重新启程,车厢内,那口从药王庙带回的陶瓮,在颠簸中发出一声轻响。
沈知微的目光从那本通行令上移开,落在了空空如也的陶瓮内壁上。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粗糙的陶土内里,捻起一撮几乎看不见的、干燥的褐色粉尘。
粉尘细腻,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多种植物与矿物的陈旧气息。
那不是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单纯的药味。
那是一种……经过精心调配后,被岁月封存起来的,无声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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