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北风裹挟着铁锈与尘土的味道,刮过废弃校场的上空。
这里曾是新兵操练之地,如今却成了与死神赛跑的战场前沿。
火把燃起的熊熊烈焰,将一道道忙碌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拉长,扭曲,仿佛一场庄严而诡谲的祭典。
沈知微的声音清冷而极具穿透力,在嘈杂的人声与风声中,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混乱,建立秩序。
“所有帐篷按‘品’字形搭建,主帐居后,入口朝南,设为后方手术营!两侧分设中途清创所,所有物资按消杀、缝合、包扎、药物分类,置于右手处,方便取用!”
她站在高处,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或紧张或迷茫的脸。“阿铁!”
“在!”壮硕的少年应声而出,手中提着一把硕大的铁锤。
“按我给你的图纸,立刻搭建防风棚和引水渠!在每个手术台正上方,用三根木杆支起‘日曜灯’!”那所谓的日曜灯,不过是沈知微设计的简易无影灯,用三面磨光的铜镜呈三角状,将火把的光线聚焦于一点。
“是!”阿铁二话不说,带着几个力壮的志愿兵丁便开始打桩。
另一边,小杏儿正带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医婢,将一捆捆布条按颜色分拣。
红、黄、绿,三种颜色在火光下格外醒目。
“都记住了吗?”沈知-微走过去,声音严厉,“绿色布条,代表轻伤,可自行或在他人辅助下移动,送至清创所处理;黄色布条,代表重伤,但暂无生命危险,需尽快转运;红色布条,代表危重,必须就地抢救,否则随时会死!”
她首创的“伤情甄别”之法,在这个时代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个面生的医婢小声嗫嚅:“可……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谁先谁后,不是全凭天命吗?”
沈知微的目光陡然射向她,冰冷刺骨:“在我的奉医堂,没有天命,只有人命!记住,最危重的伤员,不是叫得最响的,而是那些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的!你们的任务,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人从死人堆里给我找出来!”
那小医婢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
小杏儿则大声带着女孩们背诵沈知微编的口诀:“红热抽筋是破伤风,绿肿流脓要引流!断臂断腿先扎紧,胸口冒泡快堵严!”稚嫩却坚定的声音,成了这肃杀之夜里唯一的韵律。
乌勒如鬼魅般站在阴影里,他那只完好的耳朵动了动,缺了半只的右耳在火光下更显狰狞。
他看着这前所未见、有条不紊的一切,看着沈知微如何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变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准军队,终于忍不住低声问:“这些……也都是《天工医鉴》里的?”
沈知微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忙碌,投向远方黑暗的战场。
她说:“不,这是未来。”
黎明,当天边第一缕灰白的光刺破地平线,北狄人进攻的号角如凶兽的咆哮,撕裂了晨曦的宁静。
箭雨如蝗,遮天蔽日。
很快,第一批伤员被嘶吼着抬了下来。
传统的军医营帐前乱作一团,几个老军医还在焚香画符,口中念念有词,试图用“镇煞”之法驱赶伤口上的“邪气”。
“让开!”一声断喝,沈知微已带着奉医堂的医婢们逆流而上,如同一支锋利的箭矢,直插混乱的核心!
她们甚至没有退回校场,而是在离前线不足百步的箭矢落点附近,利用一个天然的土坡,掘壕为掩体,设立了第一道前沿包扎点!
“红色!这是红色伤员!”小杏儿尖叫着,从几个呻吟的伤兵身下,拖出一个腹部中箭、脸色煞白的士兵。
乌勒亲率的黑翎卫如两道铁闸,护在掩体两侧,将一支支射偏的流矢挡在外面。
箭矢“咄咄”地钉入他们身前的地面,激起寸寸尘土,却无一人退后半步。
沈知微跪在那士兵身旁,看了一眼那贯穿腹部的箭矢,立刻喝道:“吗啡针剂,半支!准备开腹探查!”
“不行啊!”一个老兵惊恐地喊道,“拔箭会大出血死的!”
沈知微头也不抬,手下动作飞快:“不拔,脏器会因压迫而坏死,一样是死!赌不赌!”她直接剪开箭杆,用消毒过的柳叶刀沿着创口扩大,手稳得像磐石。
另一个掩体里,一名士兵大腿被滚石砸断,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皮肤肿胀发亮,他疼得疯狂哀嚎,几乎要昏厥过去。
“筋膜腔高压,再晚一刻,这条腿就废了!”沈知微只瞥了一眼,便果断下令,“注射少量麻沸散,立刻切开筋膜减压!”她的命令清晰、迅速,不容置疑。
在血肉模糊的战场上,她的冷静本身就是一剂最强的镇定剂。
高坡上,裴九章迎着寒风,执笔疾书,墨迹几乎要被风吹散。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箭雨血泊中穿梭的纤细身影,笔下写道:“庚寅年冬,赤岭之役。沈氏知微创战地甄别、三级救护之法。其要义,非卜吉凶,非问鬼神,唯争时效。此役始,军中疗救,由天命,转人事。”
战至午后,攻势稍缓的北狄军忽然佯装败退,紧接着,埋伏在侧翼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出,直扑因追击而阵型散乱的左将军李昭节部!
战场的通讯瞬间被截断,李昭节部陷入重围!
帅帐中,所有将领都乱了阵脚。
就在这时,沈知微冰冷的声音响起:“乌勒!”
“在。”
“还记得我教你的‘烽语旗’吗?”沈知微指着沙盘,语速极快,“我现在给你一组数码:三、七、九、二!命你部黑翎卫,即刻脱离主战场,按此密语,迂回至敌军后方,烧其粮草!”
那所谓的烽语旗,是沈知微利用长短旗语组合,对应十个基础数字,从而传递复杂信息的发明。
只有她和乌勒两人知晓密码!
“那你如何告知援军李将军的位置?”一名副将焦急地问。
沈知微看了一眼天色和风向,对一旁的阿铁喝道:“点燃三号烟丸!”
阿铁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黑褐色药丸,点燃后奋力投出。
片刻后,一股夹杂着硫磺和草药味道的黄绿色浓烟冲天而起,在风中凝而不散,像一只巨大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李昭节部被困的山谷。
两刻钟后,援军循烟而至,与乌勒的黑翎卫前后夹击,一举将北狄的伏兵反包围!
监军马德禄站在高台上,亲眼目睹了这神乎其技的逆转,他嘴唇哆嗦着,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未离开过救护点的女子,颤声问:“沈掌医……你……你何时与乌勒提督的黑翎卫有了通联?”
沈知微正低头为一名伤兵缝合伤口,她头也不抬地淡然道:“我不通任何人,我只通向那条能救命的路。”
此役,大获全胜。
战后清点,由传统军医用“镇煞术”救治的伤兵组,因延误、感染等原因,死亡率高达六成。
而经由奉医堂三级救护体系救治的伤员,存活率竟超过七成!
这触目惊心的对比,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质疑者的脸上。
三日后,皇帝特使快马加鞭赶至军营,宣读圣旨。
皇帝龙颜大悦,特赐沈知微“银绶掌医”金印,官阶连升三级,更破天荒地允其“遇战时,医令先于军令”!
面对这泼天的皇恩,沈知微却并未接印。
她只对着特使深深一揖,请他转呈一份自己连夜写就的《边军医改十二条》。
废镇煞术、立分诊制、设常备医营、录伤亡实情……条条直指军中医疗弊病,字字皆是铁血丹心。
裴九章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夜亲自誊抄副本,派人八百里加急,分送五道边关总督。
当晚的庆功宴上,诸将围着沈知微敬酒如潮,她却只是浅酌即止,而后独自一人登上伤痕累累的城楼。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眺望着远方战死的赤岭方向,神色平静。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来一只沉甸甸的铁盒。
“你在霍家旧宅搜出的那处密道,底下另有乾坤。这是从最深处的密室里找到的。”
是乌勒。
沈知微打开盒盖,里面是三箱已经残破不堪的《天工医鉴》残页,和一套布满铜绿的、样式古怪的青铜手术器具。
而在最上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片。
她拿起纸片,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宛如风骨。
“知微吾女,医非侍权,乃衡天地生死之秤。”
落款,是她的母亲。
她缓缓将那张薄薄的纸片贴在胸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肉,抚慰那颗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灵魂。
她仰望星空,北斗高悬,勺柄末端那颗名为“摇光”的星,正忽明忽暗,仿佛在回应着十三年前,那个遥远手术室里最后一声心跳的鸣响。
城楼下,第一支由伤愈女兵和医婢组成的“奉医巡骑”已整装待发。
她们的旗帜上,绣着一个沈知微亲手设计的图案——一把柳叶刀,横贯在一枚救死扶伤的十字之上。
就在这时,裴九章面色凝重地快步登上城楼,他将一本刚刚统计完毕的伤亡名册递了过来。
“沈大人,此役我军大胜,奉医堂居功至伟。只是……”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只是有一事甚为蹊跷。这是从先前那批老军医手上转来的死亡名录,其中有十七名士兵,皆是在你接管前,被他们用‘镇煞术’处理过的。他们的死因……全都记录为‘邪气攻心’,且死亡时辰,竟惊人地一致。”
沈知微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她接过名册,手指在那“十七”这个数字上轻轻一点,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小杏儿。”
“在!”
“传我将令,备好验尸格,带上所有工具,”她抬起头,看向裴九章所指的旧营地方向,“将那十七具尸身,立刻给我从义庄抬出来!”
喜欢我,接生婆,掌中宫尺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我,接生婆,掌中宫尺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