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一道由掌医司发出的《宫眷诊疗规程十三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张贴在了太医院、各宫药房及内侍省的布告栏上,犹如平地惊雷,炸醒了整座沉睡的后宫。
前面十二条,多是关于药品管理、器械消毒、病房清洁等细则,虽严苛,尚在众人理解范围之内。
然而,真正掀起滔天巨浪的,是那最核心、也是最后的一条——
“凡涉及生育、重症、及君主疾患,诊断结论不得单凭‘望闻问切’主观断症,须基于三项以上客观指标。包括但不限于:脉率、体温、神志反应、血压刻度、尿液澄明度及颜色等。无客观数据支撑之诊断,一律视为无效!”
此令一出,太医院瞬间哗然!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医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布告怒斥,“行医乃通感天地、调和阴阳之术,脉象千变万化,存乎一心。她沈知微竟想用几根刻度、几捧冷水来衡量?这是将活生生的人当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头!是机械无情,是侮辱医道!”
“可……可我听说,陛下那日风眩,若非沈掌医用那‘血压刻度’量出危急之兆,太医院便要按‘邪风入脑’开颅放血了……”一个年轻的医员小声嘀咕,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
周遭瞬间安静,随即是更压抑的议论。
老医官们怒不可遏,拂袖而去,扬言要联名上奏,弹劾这“妖女”祸乱宫闱。
而那些年轻的、在太医院里备受打压的医员们,却悄悄聚拢,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十三条规程抄录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如获至宝。
掌医司内,沈知微对此置若罔闻。
她下令将一间偏殿清空,改造成了“标准诊断实训堂”。
女医和药童们人手一份沙漏、一卷特制的软麻布尺、一本记录册。
“看这里,”沈知微亲自示范,她取来一盆冷水和一条干净的布巾,浸湿后敷在一名药童的额头,“以一炷香为计,取下布巾,用手背感知其温度变化,分三等:冰、凉、温,记入册中。此为体温初测法,若遇高热不退者,可依此法观察体温起伏,判断用药是否有效。”
她又指向另一边:“用沙漏计时,观察病患一分钟内胸口起伏次数,此为‘息率’。正常人每分钟十六至二十次,过快或过慢,皆为病兆。”
最后,她拿起那卷刻着细密刻度的软尺,在一众或惊奇或困惑的目光中,冷静地讲解如何通过缠绕上臂、听取血脉跳动的声音来大致估算血压的高低。
这些在现代医学中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生命体征监测,在此刻的古人眼中,不啻于神迹。
它们将玄之又玄的“脉象”、“气血”,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记录和比较的“数据”。
三天后,太医院晨会。
往日里总是最先到场、声如洪钟的院使白太医,今日却姗姗来迟,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释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点评脉案,而是沉默地走到主位,拿起案上那方代表着太医院最高诊断权的青玉笔架,轻轻摩挲。
“今日,是老夫最后一次主持晨会。”他一开口,满堂皆惊。
白太医环视着一张张错愕的脸,缓缓道:“自今日起,太医院停止签发所有‘独断脉案’。凡我院医官,必须依照掌医司颁布的新规,填写《三方联签医案》,附上客观指标记录,否则,院使大印,一概不予批核。”
说罢,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方沉甸甸的青玉笔架,亲手放到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掌医司女官的托盘上。
权力的象征,在这一刻,完成了史无前例的交接。
“老师!”他最得意的弟子冲上前,满脸不解与悲愤,“您行医四十载,一手脉诊出神入化,为何要向一个黄毛丫头低头?”
白太医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叹息:“我们写了三十年脉案,写的都是‘天意’,是‘气运’,是揣摩上意的‘圣躬安’。她来了,才让我们有机会学会,如何写‘事实’。”
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离去。
在经过沈知微的诊室时,他脚步一顿,没有进去,只是让随侍的药童将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放在了门口的案几上。
沈知微闻声开门,册子静静躺着,扉页上,一行苍劲有力的题字,是白太医的笔迹——“医道归真”。
新规的推行,远比想象中更具阻力。
但沈知微的同盟,也远比反对者们想象中更加强大。
杨瑃的《医政改革建言书》被皇帝朱批“可行”二字后,他立刻趁热打铁,奏请设立“御前医评会”,由他与掌医司共同主持,每月考核宫中所有医官对新诊疗法的掌握程度。
首次考核,便杀鸡儆猴。
一名资历颇深的刘太医,在为皇帝做例行请脉后,于医案上写下“圣上近日忧思劳神,致肝气郁结,龙体微恙,宜疏肝理气”。
评议会上,杨瑃将医案展示出来。
沈知微一言不发,只是让小德子呈上了三份报告。
“刘太医,”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在大殿内回响,“这是陛下昨日的血压记录,一百三十,八十五,堪称典范。这是晨间的尿检报告,澄明无蛋白。这是内侍省记录的陛下昨日情绪与作息评估表,与往日并无二致。请问,你所说的‘肝气郁结’,体现在哪一项数据里?”
刘太医额上瞬间冒出冷汗,支吾道:“这……这是臣凭脉象感知,脉象弦紧,乃肝气不舒之兆……”
“你的感知?”沈知微上前一步,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若你今日诊的是民间疾苦,一时误诊,或许只害一人性命。但你诊的是大周天子!你所谓的‘感知’,错一步,便是动摇国本,亡国之祸!你担当得起吗?”
“我……”刘太医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杨瑃见状,立刻冷声宣布:“刘太医学艺不精,罔顾事实,即日起停职反省,入女医堂学习新法,何时考核通过,何时复职!”
那人被侍卫拖走时,满殿医官噤若寒蝉。
他们终于明白,沈知微带来的,不是一场可以阳奉阴违的改革,而是一场不留情面的革命。
当夜,东厂提督府。
谢玄一袭暗红飞鱼服,在烛光下更显妖异。
他将一份薄薄的名单推到沈知微面前,指尖轻点。
“七个人,这几日以各种理由拒不执行新规,背后都有宗室或勋贵的影子。最硬的那个,是淑太妃的娘家侄子。”他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血腥味,“要咱家怎么处理?是意外落水,还是食物中毒?”
沈知微看都没看那些名字,只是提起笔,在名单上画了几个圈。
“这三个,资历老,背景深,杀了可惜。”她提笔在旁批注,“贬去北境边军医营,专职诊治冻伤与疫病。让他们用自己的‘望闻问切’去跟死人讲道理。”
她的笔尖又移向剩下四人:“这四个年轻的,送去女医堂当助教,每日旁听,并手抄《妇科检查标准流程》五十遍,抄不完不准用膳。”
谢玄好看的眉头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不杀他们?”
“让他们活着,亲眼看着自己坚守的旧世界如何一寸寸崩塌,看着他们鄙夷的新规如何成为不可动摇的铁律,”沈知微放下笔,冷冷一笑,“这比一刀杀了他们,要难受得多。”
谢玄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比他麾下任何一个酷吏,都更懂得如何诛心。
宫中的风波渐渐平息,新秩序在无声中建立。
沈知微的《宫妃健康档案库》也日渐丰满,每一位宫妃的月信周期、体温变化、用药记录,都变成了一条条精准的曲线,在她的档案册中无所遁形。
这夜,小德子又如鬼魅般闪入掌医司,他递上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神色紧张:“沈掌医,凤仪宫的秦婉儿,最近三日的脉案有些异常,奴才看着,怎么跟上个月小产的春杏一模一样?”
沈知微心中一动,迅速从上了锁的铁柜中取出两份档案。
一份是秦婉儿的,一份是春杏小产前的。
灯下,两张图谱被并排摊开。
果然,秦婉儿的脉案记录,无论是用词还是描述,都在刻意模仿春杏怀孕初期的“滑脉”之象。
只可惜,模仿得了文字,却模仿不了科学。
沈知微的指尖划过秦婉儿那份档案附带的体温记录表,那条代表基础体温的曲线平直如死水,毫无怀孕后应有的高温攀升。
她又翻到宫颈黏液评估页,评分极低,完全不符合受孕条件。
骗局,昭然若揭。
她合上厚重的档案册,发出一声清脆的合页声。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明日,以‘关怀宫眷,防治时疫’为由,对后三宫所有主位及宫人,进行一次不定时、不定项的健康抽检。”
她要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这个宫里,没人能骗过数据。
窗外,代表掌医司的杏黄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沈知微望着墙上刚刚挂起、用楷书工整誊抄的《宫眷诊疗规程》全文,许久,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一回,不是谁的地位高,谁的恩宠重,谁就能说了算。
而是,你的脉象,我说了算。
她重新坐回案前,习惯性地翻阅起今日汇总来的各宫健康简报。
一切如常,无非是些风寒、克食的小毛病。
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最末页的浣衣局时,指尖微微一顿。
一连七个名字,记录的病症都是“体乏发热”,医嘱皆为“多饮热水,静养”。
她微微蹙眉,浣衣局湿气重,宫人劳苦,偶有集体病乏倒也寻常。
可不知为何,看着那七个排列在一起的名字,她心底深处,竟隐隐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仿佛在这些看似寻常的病症之下,正有什么更深、更沉的东西,在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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