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声的恐惧。
永和宫一役,沈知微展现的不是起死回生的仙术,而是铁证如山般的精准判断。
她手中的铜管,不再是未知的妖物,而是一把能量度生死的尺,一端连着心跳,另一端,却连着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它能听见心包中不该有的积液,自然也能听出药碗里多出的毒物,更能分辨出脉案上被篡改的谎言。
当奇迹被量化,当神鬼之说被一句“身体在说话”彻底戳破,那些习惯于在黑暗中操弄人心、玩弄性命的黑手,如何能不惧怕这束突然刺入阴影的光?
沈知微站在掌医司的庭院中,看着一名曾因痛经向她求过药的小宫女,在远处看见她后,竟像受惊的兔子般匆忙拐进了另一条岔路。
她明白了,辩解是无用的。
恐惧源于未知,那就让它变成已知。
三日后,一则通告贴遍了六宫的布告栏:掌医司主官沈知微,将于司内开设“听音明理课”,不分品阶,凡六宫女使、药童、杂役,皆可报名轮流听讲。
消息一出,宫中哗然。
白砚之在太医署听闻此事,气得将手中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妖妇传道,将那污秽的“妖术”扩散开来,动摇太医署乃至千年医道的根基!
他岂能坐视不管?
当夜,白砚之便匆匆拜访钦天监,与监正蒋观星密谈至深夜。
很快,一份由钦天监与太医署联名的奏折便递了上去,言辞恳切,痛陈那铜管乃“聚阴引祟”之凶器,其声通幽,久之必扰乱宫中祥和之气,祸及龙体,恳请陛下下旨,禁绝此物,焚毁妖器,并将沈知微逐出宫闱。
然而,奏折递上,却如石沉大海。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这让白砚之越发焦躁。
他没等到禁令,却等来了另一记响亮的耳光。
十几名曾在掌医司当差、参与过听课的小宫女,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联名写了一封字迹稚嫩却情真意切的《求学帖》,由一名相熟的管事太监,辗转呈到了御前。
她们在帖中写道,沈医官所教,并非妖法,而是“辨病之声”,让她们这些卑微宫人,也能在危急时刻,为自己、为姐妹的性命多争一分生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浣衣局中竟传出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名叫春桃的婢女深夜突发胸痛,呼吸困难,同屋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一个恰好听过沈知微的课,情急之下,竟将一只竹筒按在春桃胸口,学着沈医官的样子侧耳倾听。
她虽听不出其中精妙,却骇然发现,那心跳声乱得像一团杂草!
她立刻想起沈医官课上那句“凡闻杂乱无章之音,皆为大凶之兆,须立刻报医”,当即闯出宫门,连夜叩响了太医院的门。
值夜的太医赶到时,春桃已近昏厥,诊断正是“心风”急症,若再晚半个时辰,便回天乏术。
此事一出,宫中舆论悄然逆转。
原来那铜管听的不是鬼神,而是救命的信号!
沈知微趁着这股东风,立刻推出了《掌医听器使用规程》初版。
小册子用最浅显的语言,明确规定了听诊器的适用病症、操作流程、消毒方法,甚至还有标准化的记录格式。
她又命画工出身的阿蛮,依着她的讲解,绘制出一幅幅《常见心音图谱》,正常心跳如战鼓,心包积液如闷雷隔水,瓣膜杂音如风过破窗……图文并茂,张贴于各宫医房。
她将老柯打造的另两副听诊器取出,连同自己手中的这副,在铜管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分别刻上了编号:L01, L02, L03。
柳氏,一、二、三号。
并在旁边烙上了小小的“掌医监制”印章。
从此,每一副听诊器都有源可溯,每一次诊断都有据可查。
她要将这件武器,变成一套冰冷、严谨、不容置疑的制度。
这日黄昏,谢玄派人送来一只玄色锦盒。
沈知微打开,里面没有珠宝,没有密信,只有一叠厚厚的卷宗。
她翻开一页,瞳孔微微一缩。
那竟是近十年来,所有在宫中被记为“暴毙”“猝死”“旧疾复发”的宫人名录。
每一份记录都潦草敷衍,死因模糊。
在卷宗首页,附着一张字条,是谢玄熟悉的笔迹,张狂有力,带着一丝嘲弄的冷意。
“她们的心声,从未被人听过。”
沈知微合上卷宗,指尖冰凉。
她仿佛能看见,这一个个冰冷的名字背后,那些被强行静音的,绝望的心跳。
谢玄送来的不是一份名单,而是一座堆满冤魂的坟场,等着她去验尸,去鸣冤。
掌医司的听音课,自此成了宫中一道奇景。
八皇子萧景珩不知何时也成了旁听者。
他身子弱,总是一个人缩在廊庑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不像那些宫女一样有机会上前触摸假人,只是听着沈知微讲解那些声音代表的含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惊人。
这日课后,众人散去,他却拉住了沈知微的衣袖,仰起小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超出年龄的郑重:“姑姑,我……我能学吗?”
沈知微有些意外,蹲下身与他对视:“殿下为何想学这个?”
少年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想……我想听清楚,那些别人说不出来的话。”
他说得含糊,沈知微却瞬间懂了。
一个自幼体弱、被断言活不过十五岁的皇子,在深宫之中,有多少真心与假意围绕着他?
有多少关切是伪装,又有多少沉默是呐喊?
他想听的,何止是心跳。
沈知微心中一动,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一副特意让老柯打造的小号听诊器,轻轻戴在了他的耳朵上。
然后,她拉起他的小手,将冰凉的探头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咚……咚……咚……”
稳定而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地传进萧景珩的耳中。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殿下要记住,”沈知微凝视着他,声音温和却坚定,“你要听的,不只是心跳。是真相。”
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取下听诊器,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揣进怀里,转身跑远了。
这一幕,恰好落入远处一个人的眼中。
白砚之站在假山之后,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跑远,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缓缓起身的沈知微,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她不仅在收买宫人之心,竟还将手伸向了皇子!
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转身疾步离去,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当夜,万籁俱寂。
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整理着从太医院库房里借阅出的陈年旧档。
她想查找更多关于母亲柳氏的记录,哪怕只言片语。
指尖划过一卷卷泛黄的纸页,终于,在一份落款为“辛未腊月”的先帝起居注附录医案中,她停住了。
那是一份关于先帝足疾的诊疗记录,执笔者,正是她的母亲柳氏。
记录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描述了先帝当日突发足疾的症状。
而在医案的末尾,有一行极不起眼的小字备注:“右足底无痣,肤如常人。”
沈知微的大脑轰然一响!
足底无痣!
锡箔纸上的血字是“柳棺左指环槽”,她据此推断母亲藏了先帝足底的蜡拓,以证明其身份。
可她万万没想到,早在二十年前的那次诊治中,母亲就已经发现了破绽,并用最专业、最隐晦的方式,将这足以颠覆一切的证据,记录在案!
她以为蜡拓是母亲留下的第一道保险,原来,那竟是第二道!
母亲的缜密与勇敢,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沈知微立刻将这份医案抽出,与那张锡箔密信的拓本并列归档,小心翼翼地封入静室最底层的一只铁柜中。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是能让白砚之和他背后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铁证。
她吹熄了灯,走到窗前,望向外面沉沉的宫墙。
夜色如墨,将一切罪恶与阴谋都包裹其中。
“你们怕的,”她对着黑暗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从来都不是这根铜管……”
“是它能让死人开口,让谎话现形。”
檐下的风铃被夜风拂过,发出一串清脆又寂寥的声响,像一声迟来了二十年的,悠悠回音。
宫城之内,一片死寂,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压抑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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