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奏请“梦疗实验”的折子,在递入乾清宫后,于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以妖邪之说攻人,便以更玄妙的法子反制,这闻所未闻的手段,像一记惊雷,劈开了紫禁城上空盘踞已久的阴云。
皇帝在御书房内踱步良久,最终朱笔一批:准。
昭阳殿,偏殿。
四名曾深受梦魇所扰、形容枯槁的低阶宫妃,被安置在四张相隔甚远的床榻上。
这里已被沈知微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绝对封闭的“睡眠监护室”。
门窗紧闭,只留顶端气窗通风,殿内四角燃着细长的更漏,空气中弥漫着缬草与龙脑混合的、沉静安宁的香气。
墙上,正中悬挂着一幅崭新的《百子图》。
画工精妙,与原版几无二致,只是画中那些诡异畸变的童子,已在小满的巧手下,被不动声色地替换成了憨态可掬的正常婴孩。
沈知微一身素白医官服,立于殿中,神情专注得像是在主持一场最精密的外科手术。
她身后,四名医婢手持纸笔,每隔半个时辰,便要上前为各自负责的宫妃诊脉,记录下她们的脉搏、呼吸频率,并仔细观察她们眼帘下细微的震颤。
“丙床,脉象平稳,呼吸匀长,眼球无震颤。”
“丁床,呼吸略促,眼球轻微转动,似入浅梦。”
医婢的低语汇报,像是精准的仪器读数。
然而,无人知晓,在昭阳殿厚重的琉璃瓦之上,一双淬着毒的眼睛,正透过瓦片的缝隙,死死盯着殿内的一切。
陆九龄如一只黑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伏在屋梁的阴影里。
他手中握着一支饱蘸墨汁的画笔,笔尖悬停,只待殿中传来惊叫与恐慌,他便会落下最后一笔,完成这幅以人心为画布的“杰作”。
第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夜,依旧风平浪静。
陆九龄的呼吸开始紊乱。
为什么?
那幅画,那淬了曼陀罗与迷苓汁的颜料,那足以扭曲神魂的气味,为何会失效?
他画下的明明是命运的诅咒,是不可逆转的真实!
他悬在半空的笔尖,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第三夜,子时。
沈知微忽然打破了殿内的死寂。“撤香。”
医婢们依言熄灭了安神熏香。
紧接着,两名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一口巨大的铜钟走了进来,在沈知微的示意下,轰然一声,将那幅《百子图》连同墙壁罩在了里面,只在钟壁下方,留出一条仅供烛光透入的狭窄缝隙。
烛影透过缝隙,将画中婴孩的轮廓扭曲、拉长,投射在对面的白墙上,化作一团光怪陆离的鬼影。
陆九龄的他以为这是对方黔驴技穷,要用更拙劣的鬼神伎俩来对抗他。
然而,下一刻,沈知微动了。
她走到铜钟前,拿起一根小小的木槌,不轻不重地敲击在钟体之上。
“咚……”
一声清越绵长的钟鸣,穿透了寂静的宫殿。
这不是杂乱的敲击。
第一声与第二声之间,间隔了四分之一个呼吸,而后两声急促,紧接着又是一记悠长的独鸣。
那频率,那节奏,与萧景珩那本《心跳日记》中,记录下的“心绪如溪流潺潺”时的心跳节律,分毫不差!
“咚……咚咚……咚……”
钟声仿佛拥有生命,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规律,一遍遍冲刷着每个人的耳膜。
屋梁之上,陆九龄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声音……
起初只是耳膜的刺痛,随即,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钎,从他的耳蜗狠狠刺入大脑。
眼前投射在墙上的光影瞬间崩塌、碎裂,化作无数燃烧的碎片!
他看见了,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午后。
他看见姑母柳含烟被人按在地上,那双能辨识万千色彩的眼睛,正汩汩地流着血泪,她凄厉地嘶喊着什么。
而那个站在她面前,下令用滚烫的药汁毁掉她双眼的行刑者,脸上,赫然是沈知微的模样!
不,不对!那不是沈知微!可那张脸,为何与沈知微如此相像!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从屋顶炸开。
陆九龄眼中血丝迸裂,理智彻底断线,他将手中的画笔疯了一般掷向下方,墨汁在半空中炸开,如同一只绝望的乌鸦。
他惊动了死亡。
几乎就在他嘶吼的瞬间,数道黑影如鹰隼般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扑出,绣春刀的寒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陆九龄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死死按在了冰冷的琉璃瓦上。
谢玄一袭玄色常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来收拾一只撞进陷阱的野兽。
他早已在昭阳殿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自投。
东厂,诏狱。
潮湿阴冷的石壁上,陆九龄被铁链锁住,他像一头困兽,反复嘶吼:“你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图像才是真实!我画的不是梦,是命运的刻痕!是天道昭彰!”
沈知微缓步走进牢房,她手里只拿着一张雪白的宣纸。
“那你告诉我,”她将白纸递到陆九龄眼前,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这张纸上,有没有一个‘死’字?”
陆九龄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那片纯白,良久,他的瞳孔骤然紧缩,面部肌肉扭曲,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有……有!它在动!那个‘死’字在纸上爬!”
沈知微缓缓收回纸张,在他面前翻了个面,背面同样空无一字。
“没有字,也没有鬼。”她一字一顿,像是在下一份最终的诊断书,“是你心里的火,在烧着你的眼睛。”
心火围城,不攻自破。
掌医司内,小满正在整理从陆九龄藏身处搜出的私囊。
除了几支特制的画笔和几块奇异的墨锭,最显眼的是一本手绘的册子。
册子封面,用瘦金体写着三个字:《正统录》。
小满翻开内页,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竟全是历朝历代,因“医术悖天”、“妖术害婴”等罪名被处死的接生婆的画像。
每一幅画像旁,都详细记录着她们的“罪行”和死状,笔触癫狂而虔诚,仿佛在记录一场神圣的献祭。
册子的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在顶端写着一行标题——“终焉之祭:知微伏诛”。
小满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下意识地将册子翻到底,想看看有没有夹层。
果然,在封底的夹层中,她摸到了一片柔软的织物。
那是一块早已泛黄的襁褓布片,质地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行小字:“辛未冬月,沈氏女初啼。”
小满的脑袋“嗡”的一声,这……这不正是沈知微的出生信物吗?
当年沈家遭难,这信物随襁褓中的沈知微一同被送走,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明!
怎么会……怎么会在陆九龄手中?!
她拿着布片,跌跌撞撞地跑到沈知微面前:“医官,您看!这……”
沈知微接过那块熟悉的布片,指尖的温度瞬间变得冰冷。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小满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有人想让我相信,”她终于缓缓说道,声音低哑,“我根本……不该出生。”
当夜,沈知微将萧景珩召至掌医司。
她将那枚冰冷的听诊器递给少年,手把手教他将听头放在自己的心口。
“听见了吗?这就是你的心跳。恐惧也有心跳,但它混乱、急促,没有规律。你只要记住你自己的节奏,用它去对抗混乱,它就伤害不了你。”
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他认真地聆听着胸腔里那有力的搏动,忽然,他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看着沈知微:“先生,你的心跳……和昨夜的钟声一样。”
沈知微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点了点头。
远处,诏狱深处传来疯狂的抓挠声。
陆九龄撕碎了所有画稿,却在墙壁上用指甲划出无数个血淋淋的“听”字。
谢玄站在廊下,遥遥望着掌医司那一点不灭的灯火,对身边的番子冷声吩咐:“传令下去,明日起,全城搜捕持有《禁绘录》者,凡私藏逆画、妖言惑众者,格杀勿论。”
风起云涌,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夜色更深,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
她没有去看那本令人作呕的《正统录》,而是将陆九龄所绘的那些接生婆的画像,一张张铺开。
她们的罪名各不相同,死亡的年代也横跨了上百年。
但沈知微的目光,却被一个反复出现的细节牢牢锁住。
这些案件的卷宗描述中,都提到了一个词——“产厄”。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张画像上那被定格的、惊恐绝望的脸。
一个陆九龄倒下了,可这本《正统录》却告诉她,在这片土地上,曾有无数个“陆九龄”,以“天道”为名,对她的同类举起了屠刀。
这究竟是一场场孤立的悲剧,还是一场策划了上百年的,针对“掌生者”的连环谋杀?
沈知微的眼中,那一点温暖的灯火,渐渐凝成了冰冷的寒星。
她必须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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