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靴底碾过太医院外廊的青石板时,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半页焦黑的手札贴在掌心,残页上“子痫发作前四时辰,血压升至……”的字迹被体温焐得温热。
昨夜小德子翻御药房焚炉时被烫得满手泡,此刻她指尖抚过纸角未燃尽的金箔纹路——那是太医院秘制的抄本用纸,除了掌书阁,连司药都难近半步。
“烧得倒是干净。”她忽然低笑一声,尾音里浸着冰碴,“可他们忘了,我记在脑子里的数,比纸还牢。”
远处宫门下的铜环“当啷”一响。
周嬷嬷的身影从朱门后转出来,白发盘得一丝不苟,左手攥着的青铜脉枕泛着幽光,右手捧着的《血脉逆论》副本用明黄缎子裹着,在晨雾里晃得人眼疼。
礼部几个官员亦步亦趋,其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正弯腰替她拂去袍角沾的露水珠,活像捧着什么祥瑞。
沈知微望着那行队伍往文华殿去,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三天前她刚在北境立了掌医司,今日这老东西就捧着被她批驳过的“古训”进殿——与其说是献书,不如说是堵嘴。
“司主。”小德子从廊柱后闪出来,额头还粘着块没贴稳的膏药,“皇后娘娘那边传话了,说您昨日说的‘听心之术’新奇,要您今日辰时三刻去景仁宫。”
沈知微将残页收入袖中夹层,袖扣是谢玄新送的,内侧嵌着极细的银丝网格,防的就是这种紧要物事被搜。
“去取听诊器。”她理了理医袍前襟,“再让林三姑带着验药的铜皿跟来——皇后这两日喝的安神汤,该查查了。”
景仁宫的檀香比往日更浓。
皇后倚在软枕上,腕间翡翠镯子碰着鎏金药碗,发出细碎的响。
沈知微跪在脚踏上,将自制的听诊器轻轻按在她心口。
牛皮管贴着耳际,里面传来的跳动声比昨日快了七下——这是她用半个月时间,给宫里每位主子都记过的“心跳账”。
“娘娘这两日可睡安稳?”她垂着眼,指尖在随身携带的竹板上划着,横轴是卯时到亥时,纵轴是心跳次数,此刻笔尖在“未时三刻”的位置点了个重重的墨点。
皇后的手指绞着帕子:“总梦见有人往我茶盏里撒灰……”她忽然顿住,目光扫过沈知微袖中露出半截的牛皮管,“这物事当真能听见心?”
“能听见它跳得累不累。”沈知微将竹板翻转,背面密密麻麻记着皇后近七日的心跳曲线,“就像看田埂里的水脉,哪段堵了,哪段急了,一目了然。”
殿外传来响动。
林三姑端着青瓷药碗进来,碗底沉着褐色药渣。
她拈起一撮搁在鼻下嗅了嗅,又用银簪挑着在白纸上碾开,眉峰渐渐拧成结:“远志三钱六分。”她声音压得极低,“古方里最多二钱,多了……”
“多了会让人分不清梦和醒。”沈知微替她补完后半句,将新画的曲线与旧的叠在一起——两条线从第三日开始,像被风揉皱的绢,越往后越乱。
她将竹板卷成小筒,塞进袖中夹层时碰着那半页残页,两者的边缘严丝合缝,像两片被撕断的翅膀。
“娘娘若信我,今日起这安神汤便停了。”她抬头时目光清亮,“臣用掌医司的牌子担保,三日后您必能睡个整觉。”
皇后的指尖在药碗沿上敲了三下。
这是她们前日约好的暗号——敲三下,是“准了”。
御书房的蟠龙柱投下阴影时,沈知微的靴底已沾了两重宫墙的尘土。
徐廷章的声音从殿内炸出来,像劈裂的竹筒:“《正医令》有云,医家当循《黄帝内经》,守十二经脉!沈氏倒好,废经脉、信铜管、立邪说,简直是乱我朝数百年医统!”
周嬷嬷跪在他下首,白发在烛火里发颤:“老身教了她三年金针……”她突然捂住嘴,肩头剧烈起伏,“谁知道她竟拿针去炼妖器!说什么‘血脉流动能测’,那是医道吗?那是妖术!”
沈知微站在丹墀下,望着这对唱双簧的师徒。
周嬷嬷腕间的翡翠串珠她认得,是去年中秋她送的——说是谢师礼,实则是为了在针包里藏根细银线。
此刻那串珠子勒得她手腕发红,倒像条绞索。
“陛下。”她突然跪下来,额头触地,“臣有一请。”
皇帝正翻着《血脉逆论》,闻言抬了抬眼皮:“说。”
“请验皇后的安神汤。”她声音清冽,“若无害,臣愿献首于阶前;若有毒……”她抬手指向周嬷嬷怀里的青铜脉枕,“这脉枕跟了嬷嬷四十年,可曾说过谎?”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响。
林三姑捧着蒸馏铜皿从侧门进来时,徐廷章的脸已经白了。
药渣在文火上慢慢蒸腾,紫烟袅袅升起,沈知微取过预先准备的湿纸,轻轻一挡——纸上立刻显出细密的波浪纹,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这是钩吻碱的结晶。”她将纸举高,让每个大臣都能看见,“臣在北境治过中此毒的伤兵,他们说,中毒时就像有虫子在骨头里爬,和皇后娘娘说的‘梦见撒灰’,可像?”
满殿哗然。
周嬷嬷猛地站起来,青铜脉枕“当啷”砸在地上。
她后退两步,袖管滑下,一枚铜牌“叮”地落在沈知微脚边——“癸亥·守脉堂”六个小字刻得极深,那是太医院旧年给守旧派医正的信物,早该在二十年前的医改里烧了。
沈知微盯着那铜牌,忽然笑了。
原来不是师徒反目,是早有谋划——周嬷嬷教她金针,是为了知道她的手法;烧手札,是为了毁证据;连皇后的安神汤,都是钓她入瓮的饵。
“退下吧。”皇帝的声音像块冷铁,“今日之事,容朕再想。”
出了御书房,小德子跑得直喘气:“司主!掌医司库房被撬了!柳氏三弯针……全没了!”
沈知微的脚步顿住。
那套针是她用北境的精铁打的,针尾刻着掌医司的司徽,是她给医护们示范缝合用的。
她跟着小德子冲进库房时,铁匣敞着,锁眼处的划痕新得发亮——不是硬撬的,是用钥匙开的,然后换了个空匣。
“不是偷。”她指尖划过匣底残留的铁屑,“是调包。他们要让我用不了自己的针,还要让天下人以为……”她突然顿住,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以为我丢了祖传的手艺。”
小德子急得直搓手:“那怎么办?要不要请厂公……”
“不用。”沈知微转身,医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没有针的医者,一样能扎穿谎言。”
暮色漫进宫墙时,尚药局的灯笼刚点上。
一个穿青布裙的宫婢捧着药罐从角门出来,走了两步突然踉跄。
药罐“砰”地摔在地上,她双手掐着脖子,白沫从嘴角涌出来,四肢像被抽了筋似的抽搐——恰好倒在尚药局门前的青石板上。
有太监的尖叫刺破夜空:“快来人!有人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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