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掌医司朱漆门前的汉白玉阶已覆了层人影。
“说是用铜管子听出两个人心跳?”
“我瞧着就是妖术!当年王太妃难产,太医院的李院判搭了三回脉都不敢动刀,她倒好,剖了肚子孩子还活蹦乱跳——”
“嘘!没见杨大人的官轿到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
玄色八抬大轿停在阶前,杨瑃掀帘而下,身后跟着三名银须垂胸的资深太医,四人官服上的“医”字补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小德子正往药堂抱药杵,见这阵仗手一松,药杵“当啷”砸在青砖上。
他踉跄着跑回值房:“司主!杨大人带了太医院的‘三圣手’来,脸黑得能滴墨!”
沈知微正将新制的听诊器往腰间系,闻言指尖顿了顿。
铜管贴着她掌心的薄茧,还带着欧冶娘昨夜赶工时的余温。
“请去前堂。”她理了理袖口,玄色医服上的银线听诊器绣纹在晨光里闪了闪,“把昨夜画的双心律图也挂上。”
前堂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杨瑃踏进门时,靴底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深痕。
他扫了眼悬在中堂的大幅图纸,波形如浪的墨迹还未干透:“沈司主,昨日贵司用铜管子分出两人心跳的事,已传到乾清宫。”他指节叩了叩桌案,“若真能察未发病兆,何不早用于先帝?若不能——”
“欺君之罪,是么?”沈知微接过小德子递来的茶盏,杯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杨大人可知,先帝驾崩前三月,太医院呈的脉案里写‘心脉和缓’?”她转身指向双心律图,指尖点在一处断裂的波峰,“这是前日替三皇子侧妃诊脉时的记录——她面上带笑,心跳却早乱成了麻。”
杨瑃身后的白眉太医突然上前:“某倒要看看,这铜管子能比人耳灵到哪去!”
沈知微未动声色,只冲后堂招了招手。
小桃裹着青布衫走出来,面色苍白如纸,右手按在胸口直喘:“司主,我……我心悸得厉害。”
“用旧款听诊器。”沈知微将铜管塞进白眉太医手里,“您先听。”
老太医将铜管一端抵在小桃心口,另一端贴在耳上。
他眯眼细辨片刻,抬眉道:“心脉浮而无力,确是心悸之症。”
“换新款。”沈知微取出欧冶娘昨夜改良的分频听诊器,“这管子能把心跳声拆成三部分——您再听。”
老太医将信将疑地接过。
这次他的表情变了:“这……这底下还有一层?”
“是她藏在袖中的铜铃。”沈知微走到小桃跟前,“你昨日替药童送安胎药时,打翻了半盏朱砂,怕我罚你,便学了心悸的模样。”她伸手从小桃袖中摸出个铜铃,“心跳会说谎,但铜管子不会。”
满室寂静。
杨瑃望着小桃涨红的脸,喉结动了动:“沈司主,某……某替昨日那些风言风语向您致歉。”
“杨大人不必。”沈知微将双心律图收进檀木匣,“从前没人敢听,不是耳朵聋,是心盲。”
话音未落,赵六裹着寒气撞进门来。
他腰间的东厂银牌撞出轻响,密信被揉得发皱:“提督说周嬷嬷开始进食了,但谁都不见,只留话——‘让她带着铜耳朵来’。”
沈知微的手指在匣盖上轻轻一叩。
她解下腰间的听诊器,塞进袖中:“备轿。”
冷宫偏殿的门轴吱呀作响。
沈知微跨进去时,看见周嬷嬷枯坐在窗下,白发在风里乱蓬蓬的,像团未燃尽的灰。
老人转过脸,目光如刀:“你救了他,也等于揭了他的皮。”她指节叩了叩自己太阳穴,“当年他们在他脑子里埋磁石,为的是把他变成听话的刀。如今你治好了他,那些旧伤就成了把柄——你是要拿他的身份做文章,还是替他藏一辈子?”
沈知微将听诊器递过去。
铜管贴着周嬷嬷手背的老茧,她垂眸道:“您听听,我的心跳有没有算计。”
周嬷嬷的手颤了颤。
她将铜管一端抵在沈知微心口,另一端贴在自己耳上。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偏殿里只余“咚、咚”的心跳声,稳得像钟摆。
老人闭了闭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原来世上真有不怕脏手,也不贪功的人。”
掌医司值房的烛火熬到三更。
小德子抱着一摞旧档缩在案角,笔尖在辛未年七月初三的记录上戳出个洞:“司主,守脉堂那晚失踪十一人,可只寻回八具尸骨。”他翻出一页泛黄的药方,“还有陈氏献的‘安神引气散’,磁石剂量比寻常方子多了三倍!”
沈知微的烛芯“啪”地爆了个花。
她盯着药方上的“磁石三钱”,突然想起谢玄脑后那道旧疤——当年替他清创时,镊子尖曾触到过硬邦邦的异物。
“欧冶娘!”她推开值房的门,“带熔金炉去暖阁,取谢大人和周嬷嬷的头垢!”
欧冶娘扛着小铁炉冲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铁屑:“沈司主,您是说……当年他们往人脑袋里塞磁石?”
“北狄秘矿的青冈磁铁砂,得一千度高温才能熔。”沈知微翻出《矿石考》,指尖停在“北狄·青冈”那页,“能搞到这东西的,绝不是普通太医。”
天刚蒙蒙亮,杨瑃的官靴声又响在值房外。
这次他没带随从,怀里抱着本裹着蓝布的旧书:“这是先师的《脉理通考·残卷》,里面记着‘以声引神’之法。”他将书推到沈知微面前,“某昨日见了分频之效,才知固步自封的是我。”
沈知微翻开残卷,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共振者,声气相求也”。
她抬头时,看见杨瑃眼底的光——和当年她在手术台上第一次握住手术刀时的光,一模一样。
“明日起,掌医司设音律诊室。”她伸出手,“杨大人可愿与我共研?”
杨瑃的手重重覆上来:“求之不得。”
深夜,值房的铁柜“咔嗒”落锁。
沈知微将《守脉堂秘录》锁进最里层,封条上的朱砂印子红得刺眼。
窗外起风了,她忽然觉得腰间的听诊器在震颤——不是预警音,是铜管与风共鸣的轻响。
她取下管子贴在耳边,仿佛听见无数个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像春河破冰的声音。
“你们听见了吗?”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值房低语,“从今天起,这声音不再只为一个人跳动。”
次日清晨,掌医司门前竖起块新木牌。
朱漆未干的字迹在晨雾里格外清晰:“凡遇危产,破例施救;凡阻抢救,以谋杀论。”
宫墙四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小德子抱着新制的《生死簿》从药堂跑出来,正撞见赵六牵着辆青布小轿。
轿帘掀开条缝,周嬷嬷的白发在风里晃了晃,又迅速放下。
“嬷嬷要搬去静养院。”赵六递过个小布包,“她说……往后的事,让年轻人自己守。”
沈知微接过布包,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是块青冈磁铁砂。
她望着小轿消失在转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二十个女医列队站在阶下,玄色医服上的银线听诊器绣纹闪着光。
“司主,今日跟诊的轮值表。”最前头的小医女递过木牌,眼睛亮得像星子,“我们想学您,做抢时间的贼。”
沈知微接过木牌,指尖触到牌角的刻痕——是欧冶娘连夜雕的听诊器图案。
她抬头望向宫墙,晨雾正在消散。
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抽芽;有些秘密,却在更深的地方,等着被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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