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破雪幕时,沈知微站在含元殿外的汉白玉阶上。
素色襦裙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袖口那抹洗不净的淡褐血渍——是去年腊月里,她在乡野破庙给农妇接生时蹭上的。
“医正。”小陶捧着《补遗卷》的手在抖,锦匣上的鎏金云纹映着她泛白的指尖,“您当真不换翟衣?
掌医监正五品的朝服......“
“我今天不是官。”沈知微接过锦匣,木胎硌得掌心生疼。
匣中三十六卷残稿、三百余页被撕去的医案、一千二百零八张染血的产籍,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母亲临终前塞给奶娘的剖腹产图,此刻就压在最底层,纸角还留着当年狱卒踩过的泥印。
殿门“吱呀”洞开,龙涎香裹着冷意涌出来。
沈知微抬步时,瞥见丹墀下站着的谢玄——玄色飞鱼服外罩了件素纱,金线绣的蟒纹隐在雪光里,倒像褪了爪牙的兽。
他冲她微微颔首,眼尾红痣被冻得发暗,倒像一滴凝固的血。
“掌医监沈知微,觐见——”
通传声撞在殿顶藻井,震得垂珠流苏簌簌落雪。
满朝冠盖的目光如针,扎在她素色衣襟上。
沈知微望着御座上的皇帝,喉间泛起熟悉的铁锈味——那是昨夜整理《补遗卷》时,她咬着帕子忍下的哭意。
“沈卿。”皇帝的声音像浸在茶盏里,“联署折子说你要立女医碑,又要改国史体例......”
“陛下若问臣是否僭越。”沈知微将锦匣置于御案,檀香木盖“咔嗒”打开,“请看这三十六位女医的手稿。”她抽出一卷泛黄的《转胎术要诀》,墨迹里还沾着当年稳婆刘氏织机上的棉絮,“这是贞观二十年,被《列女传》记为‘善织’的稳婆。”又翻出一页焦黑的产褥热方,“开元三年医正杨氏的方子,《实录》说她‘暴毙’,实则是被太医院烧了医案,埋在乱葬岗。”
她的指尖划过最后一叠产籍,纸页边缘还留着当年血渍结成的硬痂:“一千二百零八个名字,她们的死状都写着‘祖制’二字——稳婆不许执刀,医案不许外传,活人不许留名。”
殿中响起抽气声。
徐廷章的朝珠在腰间撞出碎响,他偏过头去,目光落在沈知微袖口的血渍上。
“这是臣母亲的手稿。”沈知微展开最底层的剖腹产图,炭笔勾勒的子宫脉络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庚戌年冬,她带着这幅图进太医院,被以‘妖术’之名抄家。”她抬头时,眼眶烧得发疼,“她没来得及救的人,臣今天还在救——上个月西市的张娘子,就是用这图上的法子保住了命。”
御案后的皇帝忽然倾身。
他盯着那幅图看了许久,又翻到产籍最后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周嬷嬷”三个字,是小陶用炭笔描的,“她被当作妖婆烧死前,说‘我是来接生的’。”
“补入国史,敕修《巾帼医志》。”皇帝突然抬笔,朱批在宣纸上洇开一团血。
他又蘸了蘸墨,“自今以后,掌医监所奏医政,视同军国要务。”
“陛下不可!”
裴元度踉跄出列,青衫下摆还沾着昨夜翻找罪证时的泥。
他指着《补遗卷》,声音发颤:“这些女子不守妇道,她们的‘医术’乱了伦常——”
“你口中的伦常,杀了多少不该死的人?”谢玄的声音像淬了冰,他甩袖展开一卷黄绢,“这是赵六郎从十七省抄来的联署名单。”他指向最上面三个名字,“这三位学政,当年逼死过接生婆;那位李大人,他女儿难产时,正是用了被你们烧掉的转胎术才活下来。”
裴元度的脸瞬间惨白。
他望着那三个名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谢玄将黄绢掷在他脚边,金线绣的蟒纹擦过他青衫,像道抽在脸上的鞭。
“退下吧。”皇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裴元度踉跄着退到班末,冠缨散了也顾不得系。
沈知微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裴文昭送来的《巾帼录》残卷——上面有一页被撕去的,正是裴元度祖父主审守脉堂案的记录。
“女医碑林,着掌医监协办。”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选址京郊医理堂旁。”
小满领旨时,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她接过圣旨的手在抖,却笑得比雪还亮:“臣请旨,不用石匠。”她望着沈知微,“各地尺驿的女医说,要亲手刻碑——每块碑只刻名字和一句遗言。”
沈知微想起昨日小满整理的遗言录:有稳婆说“我摸过的胎位,比他们读的书多”,有医正写“我救的不是女人,是人命”。
她点头时,看见小满眼底跳动的光,像当年自己第一次拿起手术刀时的热。
碑林落成那日,京郊飘着细雪。
数百名妇人抱着襁褓、牵着孩子,捧着用布包了又包的野花。
她们站在周嬷嬷的碑前,碑上刻着:“我不是妖,我是来接生的。”有人将野花别在碑头,有人摸了摸“接生”二字,忽然哭出声:“我女儿的名字,就是周嬷嬷取的。”
沈知微站在母亲的碑前。
碑上只有“沈氏”二字,和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记住,刀是救人的。”雪落在碑上,像落在当年母亲冰凉的手背上。
她摸了摸颈间的听诊器,铜管还带着体温——那是她用三十六年的病历、一千二百零八个名字,和血晶里的温度,重新封进心尺主架的“史鉴仪”。
“它现在不仅听心跳。”她对谢玄说,“凡经它验证的病历、口述,都算国史。”
谢玄伸手碰了碰史鉴仪,血晶突然渗出一滴,落在《补遗卷》首页。
两人盯着那滴血,看它慢慢晕开,竟拼成“勿忘”二字。
“他们终于不敢烧你的名字了。”谢玄低声道。
沈知微摇头。
她望着远处抱着孩子来祭拜的妇人,望着碑前越堆越高的野花,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急报——西南夷区产褥热暴发,巫医正烧患病产妇。
“真正的碑,不在石头上。”她解下披风裹住史鉴仪,翻身上马时,雪粒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在还没活下来的人心里。”
马蹄踏碎积雪,史鉴仪在鞍侧轻晃。
谢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小陶捧着急报狂奔而来,脸色比雪还白:“大人,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
他伸手接过急报,目光扫过“抽搐失语”“太医院束手”几个字,又抬头望向沈知微消失的方向。
风卷着雪粒扑进领口,他却笑了,眼尾红痣在雪光里亮得刺眼——有些命,该有人来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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