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苏州城外,三里塘坊还浸在一层薄雾里。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驴蹄踏过,溅起细碎水花。
一名货郎模样的男子牵着毛驴停在织坊门前,驴背两侧挂着密封木匣,表面烙着暗红印记——蛛网纹路中嵌着半句古谚:“丝尽蚕死,犹未偿债。”
他解下一匣,叩响门环。
片刻后,坊主掀帘而出,五十上下,满脸风霜,眼神却如铁般冷硬。
他瞥了眼木匣,冷笑一声:“宫里来的新规矩?我们这儿不兴娇气!再说了,戴个铜圈就能防金尘?当我是三岁孩童?”
话音未落,屋内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肺腑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撕开。
货郎神色不动,只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女工保健手册》,翻开一页,递到坊主眼前。
纸上绘有两幅肺部图。
一侧黑如焦炭,布满斑驳裂痕;另一侧清润如常,纹理分明。
下方小字标注:“连续三年日吸金尘逾半时辰者,九成七现此状。”
“这是你女儿们的命。”货郎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那两个在机旁咳血的丫头,一个十七,一个十九。她们还能活几年?三年?五年?等吐出第一口黑痰时,就晚了。”
坊主浑身一震,目光死死钉在那幅黑肺图上。
他认得那颜色——去年倒下的老织工陈三娘,尸身解剖时,肺叶便是这般模样,像烧尽的柴灰。
他嘴唇哆嗦着,终于伸手接过书匣。
指尖触到冰凉铜壳的瞬间,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
与此同时,京城掌医监。
沈知微立于厅中,面前三幅巨图自梁垂下,如幡似祭。
一幅按籍贯排列,一幅依年龄分列,最后一幅,则是工龄十年以上者名单,密密麻麻,竟长达七丈。
这些都是过去十年间,江南织造局登记在案的病亡女工。
她指尖轻抚卷轴边缘,眸光沉静如深潭。
昨夜刚收到回执——三百具“织脉带”分发完毕,启用率不足两成。
理由千奇百怪:“碍事”“费解”“祖法不容”“妇人不该讲条件”。
有人甚至将“织脉带”砸碎,说这是“妖器”,会坏了织机灵气。
门外脚步声起,户部派来的官员昂首而入,面色倨傲:“沈掌医,朝廷拨款购置器械,非为纵容懈怠。你此举是否矫枉过正?若各业效仿,皆要‘护手护嗓’,国体何存?”
沈知微不答,只缓步走至图前,轻轻一拉绳索。
三幅长卷倏然展开,墨字森然,如碑林压顶。
“您认得几个名字?”她问。
官员嗤笑,抬眼扫去——忽然顿住。
他瞳孔微缩,在第三幅图右下角,赫然写着三个名字:柳氏阿囡、柳氏春妹、柳氏小荷。
那是他老家枫桥镇柳家洼的姑娘。
其中两人,是他父亲佃户的女儿,曾在他幼时递过茶水、缝过衣角。
一人去年冬天暴毙,报的是“痨症”;一人今年春上失踪,家人说是“投河”。
可如今,她们的名字,静静躺在“工龄八年,死于粉尘肺”的名录里,与三百余人并列,无声控诉。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下。
沈知微合上卷轴,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她们不是数字,是有人等她们回家吃饭的人。你问我为何要改?因为我见过太多‘正常死亡’——咳血是勤勉,失音是本分,断指是代价。可我不认这种天命。”
她转身望向窗外,晨光初透,檐下铜铃轻响。
“真正的秩序,不该建立在沉默之上。”
江南,新设“音律织组”。
十二台织机呈环形排列,中央立着一根竖杆,上悬十余根长短不一的棉线,每根末端系着半截铜管——正是阿素用沈知微遗落的听诊器零件改制的“音叉阵”。
她站于中央,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指尖轻敲最长那根棉线。
“叮——”
铜管轻震,声波传导至特定织机的共鸣箱,触发机关,综片自动提起。
第二名织女立刻踩踏板,梭子飞出。
紧接着,她敲第二根——频率不同,振动不同,第三台机应声启动。
提综、压筘、换色……动作如行云流水,十二人无需言语,仅凭振动节奏便完成协同作业。
织面匀净如镜,光泽流转,竟比贡缎更胜一筹。
这是前所未有的“无声协作”——不是因为被迫沉默,而是因有了秩序,不再需要嘶喊。
夜深,阿素回到陋室,摘下腕间“织脉带”放于枕边。
她抬头看向床头,那半截铜管仍挂在木架上,用棉线缠得结实。
风从窗隙钻入,轻轻一拂。
铜管碰上木架,发出清越一响,宛如初啼。
隔壁墙上传来“咚咚”两声。
她一怔。
片刻后,又是一声轻叩,三下连击。
是暗号。
她翻身坐起,心跳加快——原来这声音,竟能成为传递心意的桥梁。
她拿起铜管,对着墙面,缓缓敲出回应:两下,短促,坚定。
墙那边,久久没有动静。
然后,一声极轻的笑,穿透薄壁。
数日后,枫桥镇外。
赵嬷嬷背着一只旧包袱,步行三十里,终于踏上故土。
她解开包袱,取出一套崭新的“织脉带”,还有一本《女工保健手册》。
她要去祠堂,召集族中织女,教她们如何护嗓、护肺、护腰腹。
可刚走到祠堂门口,族老们已手持拐杖,立于阶前。
“你一个妇道人家,妄改祖法,还敢教人偷懒?”为首的白须老者厉声喝道,“滚回去!莫污了先人的规矩!”赵嬷嬷立在祠堂阶下,冷风穿林而过,吹得她鬓边白发纷飞如絮。
族老们的拐杖杵地,声声如雷,可她只是缓缓转身,朝着身后织坊的方向抬手一招。
“阿菱,出来。”
少女怯生生从织机后站起,指尖还缠着未断的丝线。
她是赵嬷嬷唯一的孙女,十五岁便接了祖传的“挑云纹”手艺,十指灵巧胜男工,却也早早落下了手腕酸麻的毛病。
此刻被众目睽睽盯着,腿都在抖。
赵嬷嬷将那副崭新的“织脉带”递过去,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戴上。”
阿菱咬唇接过,依言绑在右臂上。
那带子由细密铜丝与血晶纤维织成,贴肤瞬间,竟泛起一层微红光泽,如同活物般轻轻搏动。
突然——
“啊!”阿菱猛地抽手,脸色发白,“烫!像针扎一样!”
众人哗然。
赵嬷嬷却不动,只盯着带子上那一片灼热区域,冷声道:“你们听不见她的痛,但它听得见。这叫劳损预警——再织三个时辰,她的桡神经就要废了。你们要的孝心,是让她十指尽毁、终身不能持针,才算尽了本分?”
一片死寂。
族老们面面相觑。
那白须老者嘴唇翕动,终究没能说出一句“祖法不容”。
他们世代信奉“女子忍苦方为德”,可眼前这铁证般的发烫铜带,竟比医卜还准,直指人体深处看不见的伤。
“……三日。”老者终于松口,声音干涩,“准你们试用三日。若无实效,焚之祭祖。”
赵嬷嬷不谢恩,也不争辩,只轻轻抚过孙女颤抖的手背,低语:“从今往后,疼,就不是羞耻。”
当夜,京城东厂暗阁。
烛火摇曳,谢玄端坐案前,黑袍垂地,面容隐在阴影里。
一只灰鹞自窗隙掠入,足系密笺。
他取下展开,眸色骤沉。
“崔九娘押解途中暴毙。”他低声念出,指尖划过纸面,“表面服毒,舌底青紫似乌头之症——但颈后发际线内有针孔,细如毫芒,深达三寸,手法……是‘牵丝引’。”
他顿住。
那是宫中秘传的杀人术,专用于无声灭口,唯有御前近侍与旧年内廷医官才习得。
如今,竟出现在一个被贬织婢身上?
更诡异的是香囊中的残页——半幅图纸,线条精密如蛛网,绘的是某种器械联动结构。
边缘焦痕斑驳,显然曾遭焚烧。
但他一眼认出:那笔迹,与十年前失踪的沈母手稿如出一辙。
只是,多了一道锁链状构造,蜿蜒如缚龙之索,旁注三字小楷:控丝之枢。
谢玄指尖轻叩桌面,寒声渐起:“有人怕这张图活过来。”
窗外忽有风动,一道纤影踏瓦而来。
沈知微立于檐角,素衣染霜,目光落在那残页上,久久未语。
良久,她伸手,轻轻拂过“织脉带”的纤维层,仿佛能听见其中血脉奔流之声。
“那就让它活得更响些。”她低语,眼底燃起冷焰,“响到他们再也捂不住耳朵。”
东方微白,雨歇云开。
一只燕子掠过桑林,喙间衔着半张刻满符号的纸角——那是阿素昨夜以绣花针在竹片上刻下的“音叉阵”改良图,共振频率提升三成,足以驱动更大规模的织机群。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这一声初啼,已无法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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