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了整整三十七天。
起初是甘霖,百姓焚香叩拜,说老天爷开眼,旱魃退散。
可雨水不止,田地泡成沼泽,低洼村落积水齐腰,屋舍倾斜如醉汉踉跄。
腐草浮水,死畜随流,蚊虫成团嗡鸣于泥塘之上,人走在路上,脚底黏腻发软,仿佛踩在溃烂的皮肉上。
更可怕的是病。
先是孩童高热抽搐,口吐白沫;接着妇人腹痛如绞,日夜腹泻不止;村中老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脸色青灰,临死前眼神涣散,嘴里喃喃“龙王怒了……要收人了……”
于是,神坛搭了起来。
红布披头、铜铃摇响的巫婆在风中狂舞,口中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族老沈守义跪在泥地里磕了九个头,额头渗血:“列祖列宗在上,若有冲撞,罪在我一人!只求停雨三日,保我沈家湾不绝香火!”
而当夜,他们便抬出一名八岁女童。
那孩子双目翻白,四肢僵直,唇角溢出粉红泡沫——正是疫病最烈之象。
村民视其为“染了龙气”的不洁之人,要用活埋平息神怒。
草席卷起,麻绳捆紧,连哭声都被捂死在破布之下。
牧童小石头躲在柴垛后看得真切,心口像被钝刀剜过。
他娘就是去年因难产无人救,咽气前还在喊“找那个穿蓝袍的女医”。
他咬牙冲进暴雨,赤脚追出五里,浑身湿透扑倒在驿站门前,嘶吼:“救命!他们要把阿菱活埋了!”
驿站内,灯火未熄。
沈知微正伏案翻阅《疫症辑要》,指尖轻敲桌面,眉头紧锁。
她已三日未眠。
自打从京城离宫巡行至此,一路所见令她心头压石:水源污浊、粪坑露天、饮水与洗涮共用一塘——这哪里是天灾?
分明是人祸积弊!
听闻小石头哭诉,她猛地起身,抓起药箱和听诊器就往外走。
“备马!去沈家湾!”
身后随行的两名奉医司学徒面露惧色:“掌医大人,那边……说是‘龙瘟’,去了会被诅咒缠身啊!”
沈知微冷笑一声,掀开帘帐踏入雨幕,声音冷得像铁:“我治的是病,不是鬼。真有龙王,我也敢剖开它的心脏看看是不是感染了败血症。”
马蹄踏破积水,一行三人连夜疾驰。
赶到乱坟岗时,那草席已被半埋入泥坑。
几个壮汉正挥锄填土,嘴里还念叨着驱邪词。
“住手!”沈知微跃下马背,一脚踹开铲土之人,抽出匕首割断麻绳,将女童抱出。
她立即查体:脉象浮数有力,体温灼手,舌苔黄厚腻滑,呕吐物残渣中有未消化的野菜与黑绿色絮状物——这不是邪祟,是典型的急性胃肠中毒合并败血反应!
“腐沼水毒。”她沉声道,“饮用了受污染的地表水,致病菌侵入血液,引发全身炎症风暴。”
随即施针退热,灌服清肠解毒汤剂,并命人速取净水清洗患儿全身。
然而,当她们想进村发放净水布与驱虫药丸时,却被紧闭的寨门拒之门外。
“滚!莫让疫鬼进门!”有人从墙头泼下一盆脏水。
“你们是来散病的妖人!”石块接二连三砸落,一块险些击中沈知微额头。
她站在雨中,未曾后退一步,只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泥水,目光扫过整座被黑水环绕的村庄,最终落在村口那一塘泛着绿膜、漂浮死蛙的污水池上。
——全村饮水,皆出于此。
她转身走向塘边,取出听诊器,拆下胸件,将金属探头裹上油布,缓缓插入淤泥深处。
血晶层微光闪动。
她屏息,一层层测试,每深入一尺,光晕变化一次。
至地下六尺时,血晶骤然明亮,如星火跃动。
她瞳孔一缩。
母亲日记中的字句浮现脑海:“土含浊则器沉,水藏净则光升。凡地陷之处,若血晶反亮,必有潜流。”
地下六尺,有清泉涌动!
她猛然站起,高声对身后学徒道:“准备工具,我们要在这里凿一口井!直通地下活水!”
消息传开,却惹来滔天风波。
次日清晨,族老沈守义率十余名老者跪在医棚前,香炉高举,口中念咒:“祖坟在此,动土即逆天!谁掘此井,雷必劈之!”
他更下令:断灶三日,不准妇人靠近医棚半步,违者逐出宗族。
沈知微立于棚前,冷眼俯视这群执迷不悟的老人。
但她也明白,破局之法,不在强攻,而在点燃希望。
深夜,一道黑影翻墙而入。
是阿荇之母。
她曾因误饮脏水流产两胎,丈夫暴怒将她逐至柴房,说她是“不能生的扫把星”。
她跪在地上,声音颤抖:“沈大夫……求您教我,怎么才能保住下一个孩子?”
沈知微看着她枯槁的脸,心中刺痛。
她取来废弃铜管与竹筒,现场演示如何利用高低差制成简易虹吸引水器,先引浅层过滤清水使用。
三日后,阿荇之母的儿子高热退去,呼吸平稳。
她抱着孩子冲进医棚,泪流满面:“活了……真的活了!”
消息如野火燎原。
十余名年轻妇人趁夜结伴而来,带着锄头、陶罐、旧布,低声问:“我们也想学……能救我们的孩子吗?”
沈知微点头,当夜就在医棚外立起一块木牌,亲笔题写四字大字:
母子健康榜
每日记录服用净水药妇女人数、孕期平安率,并派人抄录邻村流产、暴毙数据张贴对比。
数字冰冷,却胜千言万语。
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悄悄靠近医棚。
而就在第三日黄昏,远处官道尘烟滚滚。
一支队伍缓缓而来,打着“回春堂”旗号,车上堆满草药箱与麻包。
为首者玄衣窄袖,面容冷峻,腰间佩刀无鞘,却掩不住那一身肃杀之气。
黑骑乌勒勒马于村外坡顶,遥望下方被困的医棚与沸腾的村落,眸光微动。
他展开密令,低声念道:“护医安民,暗输物资。不得现身,不得交战。”
随即挥手:“进村。”
可就在他们踏上石桥之际,前方林中杀声骤起。
数十名手持棍棒刀斧的豪强家丁拦住去路,领头者狞笑:“药材?我看你们运的是‘祸根’吧!此村禁外物入内,全都给我卸下!”暴雨如注,乌勒立于石桥之上,玄衣被风撕扯,像一面不屈的战旗。
前方林中杀声震天,豪强家丁持械围堵,刀光在雨水中泛着冷铁般的青灰。
药车尚未入村,已被团团围住。
领头的管事狞笑着挥斧劈向麻包:“什么净水布?分明是妖人散疫的邪物!全都给我烧了!”
黑骑不动。
乌勒只冷冷扫了一眼,抬手轻按刀柄——无鞘之刃,却比千军万马更令人心颤。
他缓缓弯腰,当着众人的面脱下右靴。
小腿裸露,肌肤紧实,毫无溃烂虫咬之痕。
而在他身后,十名黑骑齐刷刷解靴,露出一双双涂抹过药膏、裹着浸药草鞋的脚。
雨水冲刷其上,竟有淡淡苦艾与硫磺味弥漫开来。
“你们的孩子赤脚踩泥,钩虫自足心钻入,顺血脉游走脏腑,蚀血夺气,高热抽搐,命丧黄泉。”乌勒声音不高,却如雷贯耳,“你们说是龙王降罚,可曾见过哪条龙长着三对口器、藏在粪水里产卵?”
他将一双浸药草鞋狠狠掷入人群,鞋底溅起泥花。
“穿不穿,由你。但明日若再埋活人,东厂铁蹄踏平祠堂——不是警告,是预告。”
人群骚动,有人低头看着自己孩子溃烂的脚丫,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怀疑。
而就在次日清晨,沈家湾祠堂前鼓声震天。
祭天大典开启,巫祝老姜披发仗剑,手持符纸跃上高台,口中念念有词:“送瘟神,断疫路,以童女之血祭龙渊——”话音未落,一道蓝袍身影破雨而来。
沈知微大步走来,目光如刀。
她一把夺过沈守义手中那碗所谓“圣水”,在满村惊呼声中仰头一饮而尽!
时间仿佛凝固。
雨丝斜织,无人敢喘。
她抹去唇边水渍,冷笑出声:“你说这是通神的圣水?我喝了,为何不死?倒是你——”她指尖直指老姜,“昨夜偷偷往水里加朱砂和蟾酥,想让人喝出‘神迹’幻觉,却被我从气味里辨了出来。”
老姜脸色骤变,踉跄后退。
沈知微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昨日标记之地,取出听诊器。
她将改装过的金属探头深深插入新翻的井位土中,血晶纤维如根须般展开,在泥土深处交织成网。
地面微颤,片刻后,光点开始汇聚,连成一线,稳稳指向东南方向三十步外的一片荒地。
“那里,”她抬手一指,声如洪钟,“地下六尺,有活水奔涌——是你们祖宗做梦都不敢想的清流。”
风掠过井台,听诊器悬于半空,轻轻鸣响,仿佛大地回应她的召唤。
“你要靠神,还是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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